姜淑瑶抄近路直奔三棵松方向,因过于兴奋和着急,走路几乎脚不点地。转过新建守军军营围墙的墙角,一片黝黑一片雪白跃然眼前。淳于姣骑着黑风马,依旧一身洁白的戎装,手拎一把短剑,英姿飒爽地横在当路,姜淑瑶只得停下来。淳于姣上下打量着姜淑瑶,一歪脑袋,笑眯眯的说:“我猜到你要去干什么。”姜淑瑶强装笑容,说:“哦,是淳于小姐,草民白天彩画忙碌,傍晚出来观赏观赏陵园的夜景。”淳于姣鼻子一哼:“聪明,不愧为多才多艺的人。本小姐现在郑重告诉你,我与范骊交往已久,彼此情深义重,你乘早别痴心妄想了,免得耗费青春年华!”姜淑瑶淡然一笑,说:“缘分并不是挣得来的,真如你说的那样,范将军必定非你不娶,你也犯不着如此辛苦呀?”“一派胡言,想拆散我们,你做梦去吧!”淳于姣突然怒目圆睁,语气极其严厉。“淳于小姐冤枉草民了,是拆散还是自散,想必小姐也能感觉得到。”姜淑瑶心里惦着约会,敷衍了这么一句,想从黑风马后绕过去,不料淳于姣一拉缰绳,黑风马向后一个急转身,又横在她面前。姜淑瑶先一怔,接着又免强笑了笑:“淳于小姐,这是为什么?”“话没说完,咋能走了呢?”淳于姣空着的手一卡柔软细腰,得意洋洋地看着姜淑瑶。“不知淳于小姐还想说什么?”“说什么?哼,本小姐再说一遍,我与范骊交往已久,彼此情深义重,你想拆散我们,白日作梦!”姜淑瑶仍不急不愠,说:“究竟谁白日做梦,只怕小姐一人说了不算,全在范将军掌控了。”说着疾步从马前绕行过去,淳于姣当即无言以对,鼻子一哼,一拍马后背,黑风马立刻向前蹿出几步,又挡住姜淑瑶的去路。“小姐你……”姜淑瑶望着淳于姣,一脸无奈。淳于姣突然咯咯笑了几声,说:“哪条路不通偏往哪条路上走,你这么死脑筋,真的只配做草民了!”姜淑瑶没理睬淳于姣,强压怒火试图朝马前绕行,不料淳于姣猛的抽出短剑,俯身将剑往前一伸,剑刃横在了姜淑瑶面前,夜幕之下剑刃寒光烁烁。姜淑瑶正颜厉色道:“当朝将军淳于彪的女儿,原来如此狂野跋扈,太仗势欺人了!”淳于姣一怔,同时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仿佛突然中了雷电,急忙收回剑,神情与动作固定成惊呆的木偶状,片刻,才慢慢缓过神来,说:“我……仗势欺人?”说完,挺直的身子突然松缩了,头也垂了下来,仿佛霜打了的庄稼,凌人的盛气一扫而光。她拉了一下马缰绳,马掉转头顺着新建军营后围墙的甬道走去,边走边反复嘟嚷着:“我仗势欺人?”“我仗势欺人?”……自言自语着,忽然扭回头,大声嚷道:“姓姜的,你不要信口雌黄,我是淳于彪的女儿,不是将军的女儿!明白了吗?”说完,连续猛拍马背,黑风马越跑越快,骎骎马影箭一般在夜色中飞驰……姜淑瑶在三棵松等了一会,耳边突然“哗啦啦”一阵声响,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头顶急速掠过,跟着,传来几声猫头鹰尖利的叫声。她心里失落之中有些发怵,断定范骊有事不能来了,只好离开三棵松原路返回。
韩珠离开女工住宿区,当即回将军署将姜淑瑶的反应向淳于彪添油加醋一说,淳于彪气的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挥手撵韩珠走了,至于韩珠从中作梗,他绝对始料未及。而后来韩珠将范骊视作祸根,萌生了除掉他的念头,淳于彪更是没有想到。
翌日傍晚,姜淑瑶下工回来的路上,视野里到处是兵士的身影,兵士们步履匆匆,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有的兵士正在拖拽尸体,有的兵士正往马拉车上抬尸体,有不少兵士拎着人头、人胳膊,晃悠着朝马拉车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而又浓浓的血腥味。姜淑瑶望着眼前的景象,毛骨悚然,股沟发紧,头皮发麻,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断定今天陵园工地发生了杀戮,究竟谁跟谁厮杀,因何而杀,她无法知晓。旁边的杨爽脑袋像拨浪鼓一般快速转动,眼瞪得像铜铃,身子抖得像筛糠,下颌骨颤抖着小声嘀咕着:“是……杀人了,杀人了!”其余画工也都神色惊恐,边走边东张西望,嘁嘁喳喳议论声响成一片,不少人只顾看左看右,不时踩住前一个人的脚后跟,弄得彼此身子东倒西歪,脚步踉踉跄跄,原先整齐的队伍变得乱七八糟。有的人竟驻足观看起来,队伍不但变得缓慢,而且不时停顿下来。随行的兵士们也好奇地东张西望着,一面大声吼叫:“看什么看?快点走!”“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快点走!”……
若干天后的晚上,范骊和姜淑瑶在军营附近房屋拆除工地某个角落幽会时,姜淑瑶首先提到了那天傍晚下工时看到的景象。范骊原本不打算告诉她那天陵园发生了什么,见姜淑瑶过问,便告诉她,那天房屋拆除工地的劳工们集体罢活了,司马总管命他们带兵镇压,杀了五百多人,弄伤两千多人,最终将叛乱平息下来。他说他身为历经沙场的将军,本不情愿杀那些手无寸铁的劳工,但如果不迅速平息,事态会进一步发展,一旦其余工地的劳工效仿起来,局面就无法控制了,工程必然会因此停工,朝廷怪罪司马昊不说,自己也会受到处分,影响仕途前程,况且是司马昊的命令,不得不痛下杀手。姜淑瑶问他一共杀了几个劳工,范骊含糊其辞。当姜淑瑶问有没有逃出去的人时,范骊说估计无一人翻越得了花篱墙,接着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工地内追杀劳工正酣的时候,范骊来到花篱墙一带,他浑身溅满了血点子,手里的烈焰剑血迹斑斑。他顺着花篱墙在梭巡,防范着劳工们翻墙逃跑。果然发现不远处,一个劳工飞奔至花篱墙前,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登,但没有上到一半便滑了下来,反复几次都未能成功,却揪下一堆花朵藤叶。范骊得意地大声喊:“哈哈,爬呀,使劲爬呀!”劳工听到声音,慢慢转回身,迎着他蹒跚了几步,扑通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头,扬起水淋淋的脑袋,用绝望的眼神望着他,少气无力地说:“军官饶了俺吧,俺娘子久病在床,等工程完工了,俺好回去伺候她,给她治病!”说着,一面频频磕头,脑袋磕在干硬的土地上砰砰作响。范骊怔怔地望着劳工,迟疑片刻,叹息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可是欺君之罪不可赦免,只能到阴曹地府尽情去了!”举起烈焰剑,一道金光划过,劳工的头滚落在地,两股稠血朝天喷射,仿佛燃放花筒时飞射的紫黑色碎花,血花纷纷扬扬落在篱墙黄灿灿的金银花朵上,将花朵点缀得愈加斑斓生动。刚直起腰,发现很远的地方,一个劳工正鬼鬼祟祟靠近花篱墙,他立马奔了过去。近前时,劳工正双手抓住了花篱墙顶端的横杆,一条腿已经架了过去。范骊看到上面的两条腿又粗又长,踩在下方横杆上的脚也离开横杆缓缓向上提升,他急中生智,使出当年练就的弹跳本领,先朝后退了一段距离,然后向前猛跑几步,两腿一登,身子轻如燕子飞将起来,伸手紧紧攥住了上移的脚腕。上面的劳工一声惊叫:“哎呀!”两手死死抓着顶部横木不放,范骊被晃晃悠悠悬在半墙,仿佛在荡秋千。劳工拼力向墙外挣扎攀爬着,同时一叠连声哀求道:“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放了我吧!”……范骊恶狠狠的说:“你大逆不道,罪不可赦!”同时用力抖搂身子,试图将劳工拽落下来,随着身子剧烈的晃动,花篱墙摇摇欲倒,劳工绝望的嘶喊起来:“啊——!”“啊——!”“啊——!”……最终松开了双手,身子顺着墙体滑落下来。后面的情节他没有细讲,只用一句话作了结尾:说那人也做了刀下鬼。他之所以不想再多说,是因为涉及到了韩珠,那天韩珠的异常表现至今使他心中的疑云不散。范骊清清楚楚记得,那天韩珠的举动特别反常,他把弯刀挂在腰际,手却拎着弓弩,起先在散散慢慢地踱着步,一面频频四处张望,显得躁动不安。看到他时,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向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脚,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但他感觉笑容冷飕飕的,是一种冰冷的奸笑。范骊还清清楚楚记得,就在那个劳工被他从花篱墙拽落下来时,只听“嘶”的响声,一只箭从他的腋下飞过,射在劳工的大腿上,劳工叫了一声,跌坐在地。范骊扭头一看,韩珠正举着弓弩瞄着他,一只箭已经飞在他的面前,说时迟那是快,范骊迅速扬剑,将箭打落一旁。范骊吃惊地瞪着韩珠,厉声说:“韩副将你……?”韩珠立刻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假装抱歉道:“急于射杀逃犯,一时忘了将军您的安全,差点误伤了您,实在抱歉!”躬身立于范骊面前,弓腰曲颈惭愧的样子。范骊狐疑地盯着韩珠,一言未发。韩珠慌忙作揖道:“范将军您忙着吧,敝将到那头看看。”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范骊这次隐瞒不说,将来也不准备讲,他是怕姜淑瑶为他担惊受怕,从此他对韩珠也有了戒心。
平息劳工罢工事件后,淳于彪有暇想自己的心事了。想姜淑瑶高冷难近,想范骊有年龄上的优势,想范骊言而无信耍弄自己,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也越想越着急。冲动下决计向范骊展示一下自己的胆量和个性——软挣不行,来个硬夺!不过淳于彪并非莽夫,他预测劫持姜淑瑶不难,难的是此事迟早会败露,一旦败露范骊绝不会善罢甘休。事情非同小可,想到败露,司马昊的影子就跃然眼前,打算行动之前再收买收买司马昊,把他的嘴彻底封牢,于是,秘密派校尉胡精、刘久去周围村落买了些人参、燕窝、藏红花等名贵补品,包了两大包,亲自送至督察署。见了司马昊,将路上构思好的话,斯斯文文地说了出来:“您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指挥将士们迅速平息了罢工事件,特表示祝贺,望您笑纳。”司马昊接受过一回礼物,本来就对他好感度上升,这次又送礼上门,加之平息了罢工事件,正当得意喜悦之时,听了淳于彪有些肉麻、却十分得体的话,笑得连一双鼓泡眼都没了,欣然受礼,并恭维了淳于彪一气,说他如何武艺高强,如何功勋卓著,如何德高望重等等,末了用发誓般的口气说,淳于将军你功高资深,遇事本总管会担待的,你就放心好了。淳于彪立马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两人边喝水、边散散慢慢的又闲聊了一阵子,淳于彪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