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彪、范骊忽见净水弯河道里有个黑影闪了一下,同时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当即闭嘴勒马,凝神屏息地盯着前方,好像一只饿猫发现了老鼠的踪影。淳于彪心里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警觉起来。范骊显得很兴奋,压低声说:“哈哈,有活干了!”说着将马引向路边的草地,并示意淳于彪也从草地上行走,淳于彪只好将马赶到草地,马蹄声立刻小了很多。没走几步,黑影又闪了一下,范骊小声说:“追去!”催马朝黑影奔去,淳于彪紧随其后,黑影越过河道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人影,人影穿过督察署旁的甬道,朝淳于彪所辖的粮蔬仓库方向狂奔,与此同时,篱墙外也隐隐响起脚步声。范骊说句“劳驾您到篱墙外面抓人去”,便猛拍马背,同时一声厉喝:“给我站住!”雪云马撒开四蹄直奔人影,一直追至劳工宿舍拆除工地。工地面积很大,大的一望无垠,里面有的房子还完好无损,有的房子圮为残墙断壁,有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堆堆瓦砾破砖。人影在成堆的废料和房屋间穿梭,马的奔跑能力受到局限,范骊怎么也追不上……
淳于彪不好推辞,便按着范骊的吩咐,很快找到一个出口,令守门兵打开栅门,策马奔出门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人,遂四下里搜索,搜索了一阵子,隐约发现前面土埂旁有黑乎乎的一物索索抖动,细听还有微微的喘息声,近前细看,是一个女人蜷缩在地,他当即拔剑出鞘。女人尖声叫道:“军官饶命!”淳于彪盯着抖动的身影,厉声问:“哪个村的?”女人说:“草民是刘家庄的,给俺丈夫送香囊来了。天热蚊虫多,俺怕他晚上休息不好……不信您看。”说着举起一只手,淳于彪伛偻低首观看,女人手里果然拎着布囊,一缕藿香、薄荷、八角、茴香等混杂的气味钻入鼻孔。淳于彪说:“你破坏工地秩序,扰乱人心,该当何罪?”女人一怔,但立马又镇静起来:“草民不懂规矩,误犯了你们的律令,请军官饶恕!”淳于彪冷笑着说“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上前就是一脚,“赶快滚你娘的!”女人连滚带爬站起来,说声“多谢军官赦免之恩!”急匆匆朝渭河方向走去,边走边朝篱墙方向张望,恋恋不舍的样子。范骊返回来的时候,村妇刚刚登上架在渭河的独木桥。范骊气喘吁吁,灰心丧气的说:“这家伙真是神出鬼没,不知藏哪儿去了!”发现了桥上的人影,立马有了兴致:“哈哈,哪里跑!”拔出烈焰剑,催马直奔村妇。淳于彪一惊:“你要干什么?”范骊好像没有听见,自顾追赶。淳于彪嘟囔道:“黑天半夜的送香囊来了,能送到吗?活该!”说完,策马回将军署去了。事后淳于彪得知,范骊那晚并没有把村妇抓回来,更没有杀掉村妇,而是剁掉了村妇一根手指头,并拿了香囊,派吴天义送到督察署以示他的尽职尽责。总管司马昊果然对范骊大加赞赏,第二天召集校尉以上的人员和部分兵士开了会,把村妇的手指头当场展示给大家,又把范骊狠狠表扬一番,号召全体官兵向范骊学习,尽好职责,精忠报国,报效皇恩,末了还旁敲侧击的把淳于彪数落了一番。
姜淑瑶自淳于彪在野外跟踪自己,逐渐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每次出来也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箫是更不敢吹了,生怕又遇上淳于彪,见范骊的机会就难上加难了。只在宿舍里默默思念着范骊,有时在宿舍前的通道站上一阵子,或踱来踱去,排遣心中的落寞。杨爽见姜淑瑶情绪不佳,以为范骊甩了她,心里舒服了些,打算洗漱罢接着绣香囊,一进屋发现姜淑瑶已经洗了脸,正对着镜子搽脂粉呢,心理立马失衡,酸了一句:“哼,耐不住了吧?”姜淑瑶只顾化妆,懒得搭理她。杨爽说准了,姜淑瑶确实耐不住了,决计今晚出去碰碰运气,至于淳于彪的骚扰,她已经不在乎了。
下午的时候,范骊走了一段警戒道,见兵士巡逻的频次正常,便折返陵园工地,分别去粮蔬仓库、军马圈、草料场查看了一番,见兵士们也都守岗尽责,便直奔彩画区,距离不远时,勒马凝望了一会,又调转马头返上了警戒道,心烦意乱地走了一程,夕阳泛红时才返回将军署,坐在大堂的木几前静静地望着窗户,待太阳下山,晚霞消失殆尽,才带上烈焰剑,骑马直奔宁清园揽月亭附近的“三棵松”。很久不见姜淑瑶,他同样耐不住了,决定今晚与她幽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他深知在淳于彪面前许了诺,不能在这里幽会了,今晚是最后一次在这里,此后必须转移新的地点,降低让他找到的风险,而且已经选好了地点——自己管辖的军营西侧,附近的劳工宿舍已经拆掉,废墟还没有清运完,也便于隐蔽。他边走边回味入夏以来与姜淑瑶的交往,心想当初只想驻守边关,杀敌戍国,建功立业,很不情愿到此看守些手无寸铁的劳工,但如若不来此地,能遇到姜淑瑶吗?看来真是缘分啊!匆匆地走着,美美地想着,不时碰到换岗的兵士骑着马匆匆而过。接近宁清园西门时,突然从里面闪出三只晃晃悠悠的灯笼和三个人影,灯笼罩白亮耀眼,仿佛三轮皎白的明月。范骊一眼看出是督察署的督察们,其中那个发胖的矮个子便是司马昊,狭路相逢无法躲避,只好跳下马,上前作揖打招呼:“司马总管幸会!诸位幸会!”司马昊原先正跟随从们边走边聊,面容十分生动,见到范骊愀然作色,脸上布满了疑问,斜着眼珠,目光贼亮审视着范骊,并不还礼,说:“哦?范将军怎么从这里走呢?”范骊急中生智道:“自从园里建起亭台楼阁还没见过啥样呢,绕过来走马观花看看夜景。”司马昊嗯了一声,和颜悦色起来,似乎想起了范骊的银觚银盏和玉璜,语气柔和如微弱的春风:“你来得正好,本总管正想找你聊一聊呢。”范骊问:“不知总管大人有什么吩咐的?”司马昊一本正经地说:“工程即将完工的时候,更要严谨尽力,千万不敢再出什么差池了,尤其那些村妇们,发情的母狗似的,更要多加防范,俗话说好事不出户,丑事传千里,让朝廷知道了对咱都不好,你那么年轻有为……”表情依旧十分丰富,眉毛一蹙一驰,外凸的眼珠不住地滑动出烁烁眼白,嘴角上面两撮黄绒胡子微微颤抖着。范骊望着一惊一乍的司马昊频频点头,连声说:“一定遵照您的吩咐!遵照您的吩咐!”司马昊皱起眉作沉思状,说:“本总管始终糊涂纳闷,工地四围日夜重兵巡逻把守,真正的戒备森严,铁桶一般,个别柔弱的女子如何能进得来,难道是从天上飞来的?或者从地下钻出的?万望你严明军纪,严厉责罚渎职和拈花惹草的兵士。另外,如今工地又添了女画工,俗话说红颜祸水,那些拆房子的家伙可是些没尾巴的牲口,一定要严加防范,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呀!当然了,管束别人的时候,你们这些兵头头们也得以身作则、做好榜样呢!”说到最后一句,朝范骊挤了挤眼,范骊会意,又一连说了几个“尊命”。司马昊稍作停顿,接着说:“淳于将军漫不经心、消极应付的毛病始终改不了,刚才我们去宁清园内巡察了一番,啊哟哟,地上的颜料还是东一片、西一滩的,浪费严重啊!”司马昊连珠炮般说了一通,说得两个嘴角溢出些白沫子,加重语气时紧蹙的双眉突然松开并高高扬起,鼓鼓的、皮肤白腻的脸颊仿佛松鼠在吃东西。尽管纯属吹毛求疵、大惊小怪,范骊听得极其认真,尤其听到“漫不经心、消极应付”这些字眼,疑惑是不是在指桑骂槐说自己?一时竟将与姜淑瑶幽会的事忘干净了,望着眼前一开一合的两片嘴唇惶恐起来,见司马昊停顿下来,赶忙说:“总管大人的训示敝将一一铭记在心,弊将一定加倍用心尽责。至于护卫女工的事,敝将早已办妥,夜晚女工宿舍周围又增添了一倍的兵力,多设了些岗点,好比布下天罗地网,您尽管放心!”司马昊听了似乎很满意,点着头嗯嗯了几下,说了句“做你的去吧”,领着两个督察走了。范骊本希望和司马总管多呆一会,乘机表露表露自己近来多么的勤勉敬业,多么的辛苦,见司马总管一行走了,竟尾随了几步,心怀遗憾地目送督察们走去,直到人影消失。呆立片刻,才忽然想起约会的事,自然没有进宁清园观赏园景,而是催马顺着宁清园围墙直奔三颗松。到了这里,范骊并没有看到姜淑瑶的身影,于是让马吃路边的杂草,自己在树旁踱步,一面四处张望。已经彩画一新的揽月亭,此时变成黑黢黢的影子,飞檐挑角显得张牙舞爪,形象狰狞;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桐油味。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姜淑瑶还是没有出现,范骊朝画工食宿区张望,通往那里的巷道上仍空无一人,不由得焦躁起来。又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姜淑瑶的踪影,猜测莫非她累病了?或者正在洗衣物?……胡乱想着,便骑马折返宁清园西侧,朝渭河方向漫步,打算消磨一会时间再返回去,如果还见不到她,就直奔女工宿舍区。没走多远,突然从前面传来马蹄声,范骊骋目张望,一个白影跃入眼帘,浓浓的夜色中十分耀眼。白影渐行渐近,他急忙策马拐进新建起的仆工宿舍区巷道,他知道从这里能绕道返回三棵松,可没走几步,白色身影出现在巷道的另一头,并且与他相向而行。“哈哈,你躲什么呀?”随着脆脆响响的声音,马蹄声的节奏突然加快,同时伴随着呼哧呼哧的音响,酷似狂风大作,片刻之间,白影就横在他面前。“嘿嘿,可怜的夜猫,扑来扑去,终归一无所获吧?”淳于姣腰挂一把短剑,笑盈盈地望着范骊。“你说得没错,没有逃跑的人,自然一无所获了。”范骊笑脸相迎,催马绕行,他在极力掩饰内心的焦虑与尴尬。“别装了,我知道失约了心里是什么滋味。被人家耍了吧?”淳于姣拉缰调转马身紧随范骊身侧,仰脸盯着范骊,夜幕下,一双眸子灵光闪烁。“你的话……我有些听不懂。”范骊避开淳于姣锐利的目光,故作糊涂,强作镇定。淳于姣忍不住笑了笑:“唉,这人啊,糊涂起来能一条黑道走下去,对眼前的光明视而不见。耍你的人,你念念不忘,真心喜欢你的人,却冰铁一般的心肠!”范骊一时无言以对,很尴尬,想赶快逃离,便一惊一乍道:“哎哟,到了接替吴副将值班的时辰了,我得赶紧去警戒道了,抱歉,失陪了!”且说且催马加快了速度。淳于姣知道他在找借口,鼻子一哼,撵了一段路,突然勒住马,盯着范骊的背影,气哼哼的说:“真是一头冷血动物,算我有眼无珠!”范骊似乎没有听见,头也没回走了。
姜淑瑶来到三棵松的时候,恰好范骊等不住她离开了。周围黑黢黢、静悄悄的,远远近近有零零星星晃悠的灯笼,有兵士们巡逻的身影,人影模模糊糊的,仿佛游荡的幽灵。她已不惧淳于彪的骚扰纠缠,放开胆子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四周仍寂静无声。姜淑瑶原本可以早早到来,只因意外的事发生耽搁了时间。当她化妆毕,拿了箫正要出去时,韩珠出现在门口。韩珠腰间插着一把攮子,双脚迈进门槛后站住,身子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因淳于彪不在场,这位副将自然一改缩脖子驼背的形象,身体显得特别展阔,腰挺得跟旗杆一样,挑着脑袋的脖子好像公鸡在打鸣。他是带着重要的使命来的,先前淳于彪将他喊到将军署大堂,要他设法找到姜淑瑶,转达自己对她的爱恋之情,并特别嘱咐韩珠要将自己的优点详细介绍一番。自从范骊许了诺,淳于彪信心倍增,他要乘热打铁,及早获得姑娘的芳心,第二天便信心满满地找到姜淑瑶,但出乎意料的是,姜淑瑶的态度还跟以往毫无差别,这让他大失所望,甚至恼羞成怒,他没再纠缠,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回到将军署,越想心里越气愤难忍,大骂范骊言而无信、小人所为,并发誓要把姜淑瑶夺过来,冷静思索,恍然觉得姜淑瑶对自己兴趣索然源于对自己还不够了解,以往坚持不懈地大胆追求,未免有些盲目,于是,决定向姜淑瑶把自己的优点再好好介绍介绍,让对方充分地了解自己,直到羡慕崇拜自己。但他不打算再自我介绍了,而是委托别人介绍,那样显得更真实,对方也会更相信,于是委托副将韩珠担当重托。他特意吩咐韩珠,要把自己如何戎马生涯、如何功成名就、如何的德高望重、物质财富如何雄厚、跟自己在一起生活如何的荣华富贵等重点内容反复强调几次,以让韩珠记得牢固,说得利索。淳于彪追求姜淑瑶,起初韩珠只是觉得好奇,最近恍然意识到,假如姓姜的被淳于彪争过来,自己一心追求的淳于姣就有可能被范骊接纳,满心忧虑,表面又不敢流露出来,一路上想着如何既让淳于彪觉得他真诚的为自己效力,又让姓姜的对淳于彪产生厌恶情绪,总之千方百计不能让他达到目的。找到姜淑瑶的宿舍时,要说的话也已经想好了,他打量着姜淑瑶,笑嘻嘻地说:“哦,我是不速之客。”杨爽正坐在板铺上绣香囊,抬脸看看韩珠,停下手中的活,送去一个媚笑。韩珠立马板起面孔,用下巴指指房门,说:“你回避一下。”杨爽扔下香囊,拉着脸,噘着嘴,默默地出去了。韩珠蹭坐在板铺边上,眨巴着眼看了看姜淑瑶手里的箫,说:“嗯……你应该对我很熟悉了,不过我还要啰嗦几句,我,淳于彪将军的副将,姓韩名珠,韩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哦,听淳于将军说你画艺非凡,又通音律,才貌双全,他心里很佩服你。”说到这里,姜淑瑶突然皱起眉咳嗽了一声,韩珠见姜淑瑶反应异常,假意一怔,细眯眼瞪了一下,眼珠滚了几个来回,继续完成他的使命:“……淳于将军嘛,今年整整五十岁了,年已半百,仕途也走到了终点。他呀,年轻的时候真是辉煌的不得了,千里迢迢守卫过边关,参加过卫国战争,指挥千军万马征服过六国,杀人的时候眼眨都不眨,光敌军的人头奖赏就得了五千八百枚半两钱呢,可为大秦立下了汗马功劳。担任陵园工地警备部队统帅期间,惩罚犯事的劳工心狠手辣……他睿智果敢,武艺出众,深得朝廷……”说到这里立马打住,想了想又说:“唉,淳于将军人老心未老,只盼望有个年轻貌美多才多艺的女子,不嫌弃他年岁大,甘愿陪伴他度过余生!”韩珠像背书似的叨叨了一气,姜淑瑶听得心里烦恼,又不敢表露出来,立在那里低头沉默着,待韩珠说完,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说:“多谢淳于将军看得起草民,请您转告淳于将军,我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一旦有了心仪的人,就一定永生相随。很抱歉,韩副将若是没别的事,俺要出去了。”韩珠说:“嗯……没别的事,没别的事,是淳于将军让我……”话没说完,就被姜淑瑶打断:“抱歉,失陪啦。”说着转身便走,韩珠尾随出屋,望着姜淑瑶匆匆走去的背影,心中窃喜。宿舍前的通道里有零零星星的女画工来往走动,不少宿舍门前有女画工在出出进进,有人好奇地朝这面张望着,表情很异样。宿舍区出入口附近,杨爽茕茕孑立,颓丧地向外张望着。姜淑瑶、韩珠一前一后走来,姜淑瑶近前,两人对视着默默无语,韩珠朝她们怪异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地走了。姜淑瑶小声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烦!”杨爽冷笑了一声,说:“怕是心里乐的鲜花盛开了吧?”姜淑瑶立马板起面孔,转身便走,杨爽赶忙撵上去,一把扯住姜淑瑶的衣襟,嬉皮笑脸地说:“光雇自己快活了,说说情让俺也出去浪荡浪荡。”姜淑瑶翻出眼白瞥了瞥杨爽:“我可没那么大面子,你自己说去!”拔腿就走,杨爽使劲掣住姜淑瑶,说:“不帮忙你休想走了!”姜淑瑶叹息道:“真拿你没办法!走吧。”一前一后到了出入口,兵士和姜淑瑶很熟了,笑容可掬地说:“哦,现在出去有点迟了吧?”姜淑瑶笑盈盈的说:“出去少呆一会儿,不会回迟的。”杨爽厾了厾姜淑瑶的后背,姜淑瑶迟疑了一下,说:“请让这位妹妹跟我出去一回吧。”兵士愀然色变:“不行,只能放行你一个人。”姜淑瑶笑嘻嘻地说:“请高抬贵手吧,就当和我做做伴,没事的。”“让你出去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我们也是担了风险的,你别跨上锅台又想在炕头上坐——不识抬举呀!”兵士态度和蔼,话语绵里藏针,姜淑瑶一阵羞赧,脸颊热烘烘的,瞥瞥杨爽,独自朝女工宿舍区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