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城亭离开后,几人继续向下一亭走去。
春日下,官道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十分茂盛,有时微风拂面,能感到一丝凉意,田间满是耕作的田奴与徒附。
刘备抬头看日,时候尚早,他有些后悔为何没有骑马。虽说本乡不大,在舆图上尚且不足巴掌大,但实际,如果徒步走完全部亭里,需二三日左右。
刘备初上任,自然要将辖地了解清晰,这是作为啬夫应该做,同时他也想了解普通编户齐民的生活。
陆城亭他太熟悉了,至于其他亭里,了解不深,据簿册所书,本乡所辖不过四五亭,除了陆城亭外,便是郦亭、大利、督亢等。
国朝一向重视乡野,虽然与前汉相比,已经大不如前,乡野之事也都仰赖豪强大姓。
“接下来,应该是郦亭了。”刘备心道。郦亭在陆城亭南十里,从陆城亭前往郦亭,还有一段水路,在郦亭沟与督亢沟之间。
涿县河汊纵横,虽比不上南方多水网,也是颇多河流,加之临近钜鹿大泽,有时候水路,比之陆路还方便些。
几人从渡口乘船,刘备倒是仔细打量船夫与脚下的渡船,船长约丈五,船首尾狭,中宽,底平。有一舱,矮而宽,蓬顶作拱形,设有蓬布,用于遮蔽风雨。船首有悬碇,沉入水下,能较好地固定船只。
船夫站在船头,手拿着撑篙,用来撑船,除了撑篙,两侧还放有二根船桨,用于逆行时,划桨前行。
船夫一身短褐衣,头带斗笠,听声音是个年逾半百的老丈,他声音洪亮清晰,带有本地口音。船夫一边撑篙,一边高声歌唱,曲调朴实,带有乡闾之音,不过刘备一句也没听懂,幽燕方言不少,往往一处乡亭就有多种口音。
类似刘备这样的基层小吏,平时都是使用官话,也就是雒下音。刘备雒下音,是跟大翁所学,在卢师处,他还学习了不少其他地方方言。
刘备一边听船夫吟唱,一边思绪早已飘到其他地方,啬夫只是临时所命,待到今年之后,估计他就要去出门游学了。
这也是他给自己定的未来计划,十七八出门游学,二十而成家,随后步入
官场。除了计划以外,就是黄巾之变,说起来,他与张角在某些地方颇有些相似,同时对于太平道起义,他并没有全盘敌对之态,他认为天下早已是遍地干柴,只待野火一片,那便是狼烟四起。
庶民被压榨太久了,无论是苛捐杂税,还是徭役随意摊派,亦或是地方贪腐成性,这些都只是导火索之一。最重要就是地方大姓豪强对于土地肆意兼并,前汉鲍宣就曾说,“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有七死而无一生”。
阴阳不和,水旱为灾;县官重责更赋租税;贪吏并公,受取不已;豪强大姓,蚕食亡厌;苛吏繇役,失农桑时;部落鼓鸣,男女遮列;盗贼劫略,取民财物。此为民之七亡。酷吏殴杀,治狱深刻,冤陷亡辜,盗贼横发,怨雠相残,岁恶饥饿,时气疾疫。此乃民之七死。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
到如今,只能说鲍君之言,还在发生,四百年大汉离死不远了,而他刘备是想救,当然这个时段上,也并不是他一人有如此之心。他只想在接下来的黄巾之变中,获得容身之处,以图后事。
但眼下啬夫之职,他又不想平淡处之,尽管每日琐事不断,但刘备甘之若饴,想起乱事将起,他不免起身,看着滔滔河水,思绪万千。
等到船只靠近渡口,他看到与陆城亭不一样的景色,河岸的柳树,翠绿而茂密,枝条随风飘荡,偶尔还有柳絮,飘飘起舞。
郦亭与陆城亭相比,人丁较多,所占地方也比较广。他们沿着官道,不久就看到了指引道路的华表,以及亭舍,但刘备并没有进入亭舍,而是直接去各里伍。
汉实行乡里制,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十里为亭,十亭为一乡。
汉家宅院大多不紧靠一起,且受田规所限,只是大姓豪强不受约束,主要还是因为大姓豪强早已成为地方实际掌权者。户户之间,有农田毗地相隔。宅院南界为正门,左右两侧为麻田、桑园,北面是林地。各家之间则由乡间小道相通,又可直通官道。
郦亭与大多数汉家乡亭布局大差不差。刘备走到其中一户院落前,听到一阵诵读声。
走近才发觉是论语,他不免有些好奇,刘备让捕盗们待在院外,而他径直走进院内,见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身着儒服,衣裳有些破旧,抱着竹简正在诵读,对刘备靠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刘备也不打扰他,他看了看整个院落,占地不大,有两三间屋舍,彼此连接,院内居然还有一匹马,看来马政余荫尚在,不过身形来看,显然只是匹驮马,专门用来驮用物资的。
不一会,从屋舍内走出一女子,样貌有些清丽,如果装扮下,或许还是个长相清秀的俏丽女子。
只见女子手中拿着草料,似乎要喂马,女子见他,一方面惊讶男子的相貌,另一方面心生警惕道:“足下有何贵干?寻人还是问道?”
刘备一惊,随后拱手道:“抱歉打扰了,我刚才在院外听到诵读声,便冒昧闯入院内,还往恕罪。”
“哦,原来如此,阿弟他素来喜欢读书,也曾拜师求学,只是后来路途遥远,加之家贫,就一直在家。”见刘备说话,不像图谋不轨之人,女子总算放下心来,随口回道。
刘备闻言,点了点头,道:“汝家中仅有姊弟二人?”
女子道:“嗯,双亲许久就已病故,眼下仅剩我姊弟二人。”
刘备随后又询问了女子一些情况,不久就告辞了,走前,刘备从怀中掏出书简,递给女子:“汝弟既然爱书,那么这抄本应该会有用。”
女子想要拒绝,但刘备执意赠与,待刘备离开后,女子这才重重拍在阿弟身上,男子如梦方醒,见阿姊手中拿着书简,眼神一直看着院门方向,于是道:“阿姊,发生何事?”
女子道:“刚刚有一人闯进院内,问了不少莫名其妙的问题,走前还将这抄书赠与,不知何意?”
男子从阿姊手中接过书简后,打开后欣喜道:“太好了,这上面所记全是学经心得。”男子只顾着兴奋了,全然没看到自家阿姊脸上的神色。
女子心想,这人太奇怪了,而且他样貌也很奇怪,年岁好像与阿弟年纪相仿,但举止很是沉稳,颇有种老成之态,还有一种莫名气质。女子想了一会,就去喂马了。这可是她家饱腹指望。
刘备穿行在郦亭各里伍间,他发现郦亭田地都集中于大姓之手,而往来庶民,家贫者甚众,多数没有土地耕种,只能租种大姓家田地,或是去山野间冒险开荒,山野多有豺狼虎豹出没,十分危险,但为了生活,不少人也不得不如此了,还有些人则投入山林,从事强匪之类用于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