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洛阳,夜里,钟宅。
钟毓见钟会房间灯光明亮,走至门前,想了想,于是敲门。
一听敲声,钟会开门,道:“兄长,有事?”
钟毓道:“想找你说说话。”
钟会道:“好,一起去前堂。”
钟毓止住道:“不,就在你房中。”
钟会思索片刻,道:“也好,兄长请。”
钟毓进房,见壁上挂着一张魏蜀边境地图,地图上标注各军事据点,及可行军路线。地图下方案几上全是文卷资料,拿起一卷阅览,内容是伐蜀所需将领名单。钟毓轻轻将卷放回原处。便坐下,钟会则坐于他旁。
钟会笑着道:“兄长,这些地图材料,大都督那边也有。你是知道,这些日子弟一直与大都督商议伐蜀之事。对于今日早朝之争论,弟可能有些上头,还往兄长多多谅解。”
见钟会起身行礼,钟毓也起身道:“你我是兄弟,皆为钟家后代,我怎会不理解,罢了,坐下说话。”二人又坐下,钟毓继续道:“你与大都督研究军事好些年,但你也知道,我一直不太赞成伐蜀之事。今日大都督把我调去都督荆州,明日就要前往。之后,你我兄弟又要分开,或再没机会见面了。”
钟会道:“看你说得,怎会没机会,说不定过些日子你又会被调回朝中。”
钟毓挥手道:“这些年我走遍天下,冀州、扬州、豫州、青州、徐州,如今又去荆州,我隐约感觉到自己会留于地方,不再回朝。”见钟会欲言,钟毓止住道:“好,不说我,还是说说你。我走之后,大都督定会与你加快军事部署,你当好自为之,量力而行,不可性情桀骜而招惹灾祸。”
钟会道:“小弟谨遵兄长教诲。”
钟毓站起来,又看着地图,道:“一定要记着,我钟家是名门望族,父亲乃开国功勋,位列三公。父亲去世后得到国家追谥,配享武帝庭庙。母亲去世后,天子下诏追称诰命夫人,得到厚葬。你我兄弟一定要忠诚于国家,要将毕生所学奉献于国家,这样才能对得起国家。若卖国求荣,违背道德,破坏家族名望,这不仅会给自己带来悲惨结局,更会成为家族之罪人而遗臭千载。”
钟会走到钟毓身后,道:“兄长所言极致,士季皆记下,定会努力而不让兄长失望,更不会给钟家带来耻辱。”于是又行礼。
钟毓将他扶起,仔细看着他,理了理他衣袖,感叹道:“你我兄弟虽是一个父亲所生,但你我特点却并不相同。一个偏稳重,一个偏才智,或许这就是天意。时候不早,你早些休息。”道后他便离开了。
见钟毓离开,钟会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站在门口,见他渐渐走远。
想着兄长明日就要走了,其实钟会心里也不是滋味,这又是为何?
因为兄长的走是司马昭命令的,其实其中也有他的建议,因为他不希望被人约束,而能约束他的人,最直接的便是自己的兄长。但兄长毕竟是兄长,虽然平时二人有所争执,可当人真的要走了,还是有些舍不得。
而如今兄长也不年轻了,现在去地方任职,时间不会太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或许此生都很难再见到了。
兄长钟毓调任地方,这事让钟会产生了少有的感慨,他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然而事已至此,便无法改变。
钟会轻轻关上房门,选择接受这样的安排。
季汉,成都,夜里,陈宅。
白天发生的事,很多人已经知道,如秘书令郤正,他叫上东观郎王崇,一起到陈宅看望陈寿。
此时,陈寿、郤正、王崇三人于一堂。
陈寿怒道:“黄皓手段毒辣,把我禁闭深宫,若不是尚书令及时到来,我差点就无法离开。这个黄皓对付我也就罢了,还连带羞辱家父。家父为国杀敌,不幸遭遇失败,难道一生都要受到责备诋毁!”
见陈寿激动,打算饮酒,郤正从他手里夺下酒坛,道:“承祚,你听我说一句。”
陈寿手中酒坛被夺,便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郤正把坛放好,道:“我和王幼远今晚过来,就是与你商议此事,你何必如此激动。”
王崇道:“就是,你这样借酒发泄,没有任何意义。”
陈寿缓了缓,用袖口抹了抹脸角,道:“那好,那请说说,今后我该怎么办。”
郤正看了眼王崇,对陈寿道:“你今日得罪了黄皓,虽有尚书令为你解围,但那也只是一时,无法长久,宫中是不能久待,甚至要考虑离开成都,以避免造成更大麻烦。”
陈寿道:“那先生之意是,让我回巴西老家。”
郤正道:“怎么,你不愿意?”
陈寿道:“我此时回去,有何面目见家人。而且我告诉家人我会在成都获得成功,然后把家人接到成都享福。可我就这么回去,那与失败又有何异!”
见陈寿不愿意,王崇道:“不是让你回去种地,而是暂避锋芒,等将来情况有变,你再回来。你也不看黄皓已老,他耗得过你乎?”
陈寿想了想,道:“我三十,黄皓年过半百,他肯定是耗不过我。”
王崇道:“这就对了。”
陈寿又一想,道:“可是我若回去,我官职怎么办?等我回来之后还能做黄门侍郎否?”
正是这时,有敲门声,陈寿走出堂,开门一看,来者是尚书令樊建和寿良。
陈寿惊讶道:“尚书令,文淑,你二位怎么来了?”
见陈寿堵在门口,寿良道:“还不快请尚书令进屋说话,站在门口作甚。”
陈寿这才反应过来,请二人入堂。
二人进入后见到了郤正和王崇,互相致敬。
樊建坐下后,道:“看来诸位对陈承祚都很关心,那就直接转入正题。把承祚从宫中接出后,我感觉这事比较复杂,于是前去太学请教光禄大夫谯先生,谯先生知道此事后给我提建议,我觉得很好,便与寿文淑一同前来。”
陈寿道:“什么建议,请尚书令直言相告。”
樊建道:“明日开始,你不再去尚书台,而是去太学,谯大夫会给你安排公务。”
陈寿道:“去太学?那我官职将会改为五经博士乎?”
樊建道:“官职今年不变,明年是否改变,我需考虑后再决定。”
郤正看着陈寿,道:“这是很好之建议,你不想回老家,也不能出入禁中,那就先到谯大夫那边,这样会安全许多,至少黄皓不敢轻易对太学下手。”
王崇道:“若你回东观,亦是一种退步,不如去太学做一名学官,便也是学有所用。”
寿良道:“等过些时日,情况好转,再行调任,并不是让你长久留于太学。”
众人一番劝导后,陈寿即表态愿意去太学。
第二日,洛阳。
钟毓在离开洛阳去荆州赴任前,来到大将军府,向司马昭辞行。
见到司马昭,又见钟会此时并不在这里,钟毓于是道:“大都督,我今日将前往荆州,临走时还有一些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司马昭邀其入座,笑道:“稚叔,司马家与钟家乃世交,无需这般谦逊,快请讲。”
钟毓坐下后,缓缓道:“大都督,我弟才智过人,但好玩弄权术,恐野心不小,不可不提防。”
司马昭哈哈大笑,道:“士季人称再世张良,两次帮助朝廷平定淮南,谋略之术可谓全国第一。”
“只是..”钟毓欲言,司马昭止住道:“我理解你之意,若将来他犯罪,又无法得到约束,我只治他之罪而不累及钟氏一门。”
钟毓听后,起身拜谢司马昭。
司马昭将其扶起,道:“是否安心去荆州。”
钟毓道:“我即刻前往荆州,就此别过,大都督请留步。”钟毓道后转身离去。
钟毓走后,主簿师纂走到司马昭身边,道:“大都督,钟稚叔之言意欲何为?”
司马昭道:“钟稚叔告诉我钟士季有野心,让我提防,这事难道我不明白?所谓野心,不过都是我所给予。我能让其得志,便能让其顺服;我能让其疯狂,便能让其灭亡。”
师纂道:“是,大都督看人一向很准,人尽其才,为己所用。钟士季就是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头大都督驯服已久之猛兽,怎么也逃不出大都督之掌控。”
司马昭道:“没错,今日钟士季在哪?”
师纂道:“在中书省监督政务。”
司马昭道:“不必了,马上派人把他请到我府上,我要与之继续商讨军事。”
师纂道:“诺,我马上派人前去。”
同一日,成都。
陈寿没去尚书台,直接去了太学,此时他已换上学官服,站于谯周身前。
见陈寿换上新装,人也显得精神,谯周乐道:“承祚,穿上这衣服便是博士,欢迎你十年后再回太学。”
陈寿面色尴尬,勉强道:“谢先生,十年,学生我又回来了。只是此时回来,学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谯周盯了他一眼,道:“那说来听听。”
陈寿道:“当今国事衰弱,小人得志,我来太学,不过是苟全性命。所谓代汉者,当涂高也。我看这句谶语,或将应验。”
谯周道:“谶语应验?这些皆自然规律,夏、商、周、秦、汉,皆会成为历史,而新之王朝早晚会到来。”
陈寿道:“那一定就是魏。”
谯周又盯着他,道:“罢了,此事不便多说,毕竟这里是汉太学,你我应明确身份,明白乎?”
陈寿只好道:“学生明白。”
这时谯周之子谯熙走来,道:“父亲,开课时间已到。”
谯周听后看着陈寿,道:“走,你我一同进学堂,我要向太学生隆重介绍你这位新学官。”
于是三人一同前去。
不久,北宫中。
一名小宦官走到黄皓身边,将陈寿没去尚书台而转任太学一事,给予报告。
黄皓听后先是惊讶,后又笑了。
众小宦官于是皆大笑,便更加敬佩黄皓且轻视陈寿。
数日后。
陈寿在太学完成一日教学,收拾物品,准备离开。
这时一学官走进学堂,道:“陈先生,你有信。”
陈寿感谢后,拿起一看,是家书,打开阅之,忽然震惊,家书落地。
不远处谯熙见况,道:“承祚,发生何事?”见陈寿不语,谯熙捡起家书,阅读之后,也惊住了。
南阳人许国走来,同阅一遍,同为惊讶。
南郡人高轨陪同谯周走来,谯熙便将书信拿于谯周。
谯周一看,又见陈寿坐在那里低头泪流,便道:“令尊西走,悠闲天涯。作为他老乡与好友,我很感慨。”
陈寿道:“谯先生,家父一生饱受煎熬,被人羞辱,从今往后,便不再担心矣。对他来讲,或许这是个解脱。只是我这儿子太不争气,到他去世时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没达到更大之成就,也没把他接到成都享福,这便是我人生最失败与痛苦之事。”
谯周扶背安慰道:“这不是你之错,世间无完美者,这就是人生。”
缓了一阵,谯周接着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陈寿道:“今日便启程。”
谯周听后从身上掏出一些钱,道:“这是为师之心意,请收下。”陈寿本不想收,但谯周强行给他,他便收下。
之后谯熙、许国、高轨等在场学官皆掏出钱来,拿给陈寿。
陈寿依次感谢,对谯周道:“先生,如今我职位还是黄门侍郎,未转为博士,事紧急,麻烦你将我家中事告之尚书令。”
谯周道:“这事交给我,两日后,我将与谯熙返回巴西,一起告别令尊。”
陈寿拜道:“谢谯先生与谯兄,谢诸位同僚。”陈寿向谯周、谯熙、许国、高轨等人告别,于是离去。
陈寿就这么走了,走得很坚决。
遭遇如此大痛,这对陈寿的打击可想而知。
当陈寿已走远,谯周神情恍惚,还站在原地,一时缓不过来。
见况,谯熙走到谯周身边,道:“父亲,因轻视诸葛都护,承祚被贬至东观。因得罪黄皓,承祚离开尚书台。这才多久,其父又去世,便又离开太学。看来是苍天无情,不让其长留也。”
谯周道:“小至每人,大到国家,皆有自己之命运。有些人命好些,便活在更好之年代。有些人命不太好,便活在如今。而终其归宿,皆为一样。你随我收拾,稍晚返回巴西老家,祭奠陈老。”
谯熙道:“是,父亲。”
稍晚,陈寿带着小七,连晚饭都没吃,连夜返回老家。
巴西郡安汉县。
陈寿返回家中,见到母亲,侄儿陈符、陈莅。
陈寿跪倒在父亲的牌位前,撕裂痛哭。
成都方面。
尚书令樊建、尚书向充、黄门侍郎寿良、秘书令郤正、东观郎王崇等人听到陈寿父亲去世的消息,皆感叹不已。
陈寿同僚陈裕、费承等人则显得有些冷漠。
黄皓等宦官听说后,皆幸灾乐祸般继续羞辱陈寿、陈父。
如今魏国,钟毓因为不太赞成出兵伐蜀,被司马昭安排去都督荆州。如今季汉,陈寿遭遇大不幸,宦官黄皓再次‘得志’。那么这样的情况下,又将发生哪些事,请看下一章:三路大军备伐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