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丁谧府。听了门客的情况后,丁谧摆了摆手:“你先回去看看情况,石苞在邺城如此放肆,随后必有所报。”那门客施了一礼,返回邺城去了。
丁谧自思道:“石苞原是于臬所荐,虽从中护军司马出为邺城典农,然此人颇为好色,不如从中入手,教他身败名裂,也见得我的手段。”丁谧思量了一会儿,心中有了主意。便来到案桌前,挥笔直书起来,写毕,他唤一心腹人前来:“你将此书送到南阳李家,切须小心在意。”那心腹人接了书,走了出去。
大将军府,曹爽听了丁谧所言,道:“以此观之,那石苞到邺城去,反而坏事。”丁谧道:“石苞所作,虽是为民做主,但太过不及。某是担心他下一步会对邺城诸王动手,实为可忧。”曹爽道:“自文皇帝以来,诸王禁锢,又有何可忧?”
丁谧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邺城是武皇帝昔日封地,实为我大魏肇起之基。若石苞在邺城,检刺诸王,会对大将军不利啊。”曹爽沉吟了一下,道:“似此如之奈何?”
丁谧道:“某有一计,可一箭双雕。向者文仲若因王凌之劾而返回京城,如今石苞又在邺城弄权,大将军可效昔年明皇帝之故事,以天子之名,召各地藩王入京相会,到时选一能干明仁之王镇邺城,以对石苞,到时以同乡之谊,令文仲若返庐江,此事必成。”
曹爽道:“文仲若返庐江,怕不容易。”丁谧道:“悉闻诸葛诞与司马懿结为亲家,大将军昔日赠与他文房四宝之计,恐不稳便,文钦是大将军同乡,足可牵制。”说完,对曹爽附耳低言,如此如此。曹爽听了大喜:“就依彦靖之言。”
却说丁谧那心腹去南阳,接昔日石苞所喜之歌妓去邺城。就在这一来二去之间,石苞收集证据,将那丁管事问成个草菅人命的死罪。慌得那丁氏门客急忙返到洛阳:“主人迟了一步,迟了一步了呀。”丁谧正在房中和何晏等人谈玄论妙,见到门客不等通报,如此急促,也不由吃了一惊。当下问道:“什么事迟了,就这样气急败坏,全无体统?”
那门客道:“不想这几日间,石苞竟然将此案审结,因丁管家不是官身,审定之后,便要在七月十五日大辟啊。”按照魏律,大辟是死罪。
丁谧没想到石苞出手这么快,下手这么狠,不到十天时间就办成此案。丁谧道:“来人,速去毕司隶处,看邺城那可有审谳文献到。”一人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
何晏道:“这石苞既任邺城典农,主业在于屯田,竟然对彦靖家人之事如此孟浪。”
丁谧道:“他在辖区内,本有决讼之权。”又转身对那门客道:“你先持我书速回,随后,我派司隶校事尹模随后即到。”说完,在案台前奋笔疾书,称此案尚有疑点,要求先暂扣丁管事,再行区处。
何晏道:“我听闻子元曾说,石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如今在邺城,不顾彦靖面皮,全用雷霆手段。以此观之,却也不假。”
正议论间,校事尹模到,丁谧道:“你在司隶,可曾见到邺城来的案卷?”尹模道:“实未曾见。”丁谧道:“我与毕司隶已说明,你到邺城一趟,看那石苞如何举止,务必要保下我那管事性命。”说完,将邺城之事,说了一遍。那校事尹模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原来这尹模自江夏构陷于臬回京后,更见信用,李胜任河南尹之后,和毕轨一道,利用尹模,疯狂弹劾尚书仆射、于臬座师卢毓,还有散骑常侍钟毓,原河南尹王观等众多朝臣。随后,卢毓被调离尚书台,转任廷尉。钟毓本来亲近曹爽,因写信劝曹爽在兴势之战退兵,被曹爽忌恨,更是被直接罢了散骑常侍,王观转任少府。尹模在此过程出力最多,也被曹爽视为心腹,伺察百官,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谈校事而色变。
门客持着丁谧书信,来到邺城求见石苞。石苞正在典农府中,着狱曹押着那丁管事等人,准备杀人。听得丁谧门客到了,眼皮也不抬,道:“让他进来。”
那门客向石苞行礼:“典农将军雷厉风行,不等朝廷裁定,就要杀人,实在令人敬佩。”
石苞听那门客暗含讥讽和威胁之意,也不以为意,道:“你既是丁尚书门客,必有以教我。现有朝廷回文在此,你要不要看看?”
门客吃了一惊,接过决曹送上的文书,那门客细看那案卷时,看到案卷内容并未牵连太宽,心中略宽,但看到批文时,不禁吃了一惊。批文是廷尉批的,而此时的廷尉正,正是卢毓。批文竟然准了石苞大辟丁管事的呈请!
门客见势头不好,连忙说道:“石将军在邺城之中,职同太守。某虽不问官司,不过,某现有丁尚书书信在此,还请石将军过目。”说完,将丁谧书信呈上。
石苞将书信看了,放于案上,边上宋白见了,急到了嗓子眼。石苞看了看宋白,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又望向丁谧门客,漫不经心地说道:“丁尚书管五兵,职掌天下兵事枢务,却无权过问辞讼决奸。这案办到这种地步,下官只能依法而行。”
门客心寒了一半,正没奈何,却是校事尹模,带着几个从人来了。石苞见尹模自报家门,得知此人正是构陷三弟于臬的校事。心下有了计较,便从厅中站了起来,向尹模施礼。尹模道:“吾奉司隶之命,称此案疑点甚多,要求发回重审。还请典农将军以朝局为重,不要误了大事。”
石苞一见尹模一到场就端起校事架子,心下有几分恼怒,但脸上却没有发作,面带微笑,朗声道:“我是朝廷派的邺城典农,受恩深重,不得不报,所在辖区之人犯法,我要秉公循法办了他。决不能轻纵,何况此事朝廷已有批文,某只对朝廷负责!若丁尚书和毕司隶如有所罪,某自当勉承。这段时间来,某就在亲审此案,证据确凿,口供已然画押,这其中细节,真要全部说将出来——”他看了一眼尹模,竟自深长叹息一声。
尹模见他说得正气,微微一笑,道:“石将军,这做官嘛,就是讲一团和气。丁管事已将所占桑田退还,况刘王氏之子又不是丁管事逼死,你却要问他一个大辟之罪,虽是为公,却不见得为公了。”
石苞也笑道:“校事所言极是。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查得了不少实情,都是和丁尚书有关,某正是讲一团和气,所以在呈报朝廷时,全然不提。尹校事是校理其事的,相信这个比我更专业。就不要我明言了吧。”
尹模道:“既然如此,丁尚书的面子也是要紧的。既然司隶过问此事,可否将丁管事一干人等,交与在下,由司隶处置?”说完,拿出了司隶的公文来,呈到石苞案上。
石苞看了一下,道:“据我所知,这邺城,按照管辖,应该属于冀州,不知是什么时候划到了司隶,却是在下孤漏寡闻了。”说完,将公文放在案边,对宋白点了点头,然后对左右道:“今日是七月十五,我要升堂问案!”
宋白见了,大声道:“石典农要升堂问案了。”一众人等站了起来,邺城典农各曹,以辞曹、狱曹为主,还有各记室一干人等,穿好公服齐齐走了上来,又有那典农都尉,带着一众兵丁,全装甲束,立于堂下。
石苞道:“既然尹校事到了,就坐与我左侧,旁听如何?”那尹模哪里受过这种气,正要发作,丁谧门客道:“看来他是铁了心和丁尚书过不去,且看他如何运作?”尹模听了,只得和门客入座,听石苞审案。
堂上一众肃敬,落针可闻,足见石苞治下之严。忽然,只听了“啪”地一响,尹模吓了一跳,却是石苞拍了惊堂木。石苞道:“带人犯!”
其实邺城内一众百姓,听说石苞要亲自审结此案,众人皆欲往大堂亲看。一时之间,邺城典农府外,人头攒动,哄动全城。这邺城中歌乐弦管本来就多。这石苞本就美仪容,骑花斑骓,更见标致,没想到不畏权贵,依法审案,也引得那城中一众歌妓,也停了乐坊,齐齐来到典农府外,市井小民,也停了农活,齐在邺城。有好事者,将典农审案经过,传到府外大众耳中,众人也就明了个大概,口口相传,弄得人尽皆知。
丁管事一众五人,齐齐押将上来。尹模内心一阵难受,但形势比人强,他只得强忍,且看石苞如何施为。
石苞将惊堂木一拍:“堂下所跪何人?”那丁管事已没了往日威风,想是在狱中吃尽苦头,折了锐气。他有气无力在回了话。石苞点了点头,大声道:“请决曹读讼词!”
那决曹从案上取过一份长简,高声朗读起来,这份讼词由石苞亲自结撰,写得头头是道,尤其是念到“肆行有怙,贪婪无德,以巧诈之心豪夺,用奸险之意逞恶。致有妇之夫,沦为田客,让三岁之孩,竟作亡人。煌煌律法俱在,朗朗乾坤无私。如今证词分明,人证齐全,若不大辟,民愤难平。”时,堂外百姓一片声叫起好来。
等到讼词念完,石苞开口问道:“丁管事,你是首凶。霸占刘三祖传桑田的是你,贩刘三之子与别家,致人饿死的也是你——还有丁二你也说说,方才念的讼词文案可有冤你们处?”
那个叫丁二的挣扎着跪前一步,年纪约莫三十余岁,回道:“回石将军的话,事实并无出入。但刘三之子是在王爷家饿死,某送去时是个大活人,能吃能喝,请将军留意。”
石苞听完,并不答言,而是转脸问丁管事:“你呢?你有什么辩处?”那丁管事面无表情,冷冷说道:“既然石将军将我等往死里整,夫复何言,只求速死,看你如何回复朝中煌煌人言。”
石苞既已借丁谧之事反击,就已抱定决心,况此案有朝廷回文,出了问题,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责任自然小很多,最多是罢官了事,但此时能借机让丁谧铩羽,机会岂能错过。想念及此,石苞冷笑道:“上天本有好生之德。是故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在夺人桑田之时,可曾想到生计无着之痛?你在卖人婴孩之时,又可曾想到妻离子散之仇?有道是杀人可恕,法理难容,似你们这般作恶,岂有速死之道?!”
石苞更不容丁管事分说,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丁管事一众人等,强取豪夺,谋田害命,著枭首之后弃市,以为奸豪者戒!”按照魏律,大辟分为腰斩、弃市、枭首。如今石苞用了其中两种,满堂人等不由目瞪口呆。饶是尹模,久在洛阳,听得石苞竟然如此处决,也是吓出一身冷汗。石苞见众人呆在堂内,将案上签牌往地上一扔:“还不动手,在等什么?!”这狱曹和法曹这才回过神来,齐声厉喝了一声是。索链响处,丁管事等五人如被捉鸡一般提将起来。
“慢!”尹模见势头不好,立即站起身来。那丁管事这才抬头看见尹模和自家门客在堂上,丁管事大声道:“冤枉!某有下情上告。”他不等石苞回言,双手指向贼曹,大声道:“甄义,你身为贼曹掾,当时是怎么向我承诺的,说将刘三之子送与王爷,保管无事,如今又是何说?”
这下满堂可炸了锅。众人不由纷纷议论起来。石苞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也装作吃了一惊,望向甄义。那甄义见众人如刀的目光向自己刺来,心里也慌了起来。原来他曾在暗地里帮着丁管事夺人桑田,这送子与邺城王爷,也是他的主意,更重的要是,他收了丁管事五十匹绢,曾答应帮忙把刘王氏的冤诉压下来,不想丁管事在此时抖出。他一急之下,以手指着丁管事:“你这是栽赃诬陷好人,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那甄义其实有些来头,乃是中坚营甄德的族中之人,是冀州中山国人,和当今郭太后也是亲戚,因见邺城繁华,是以得任典农贼曹掾,维护平常治安。此事石苞早就查了个透,只是引而不发。如今见丁管事议起,石苞笑问道:“甄义,你说丁管事血口喷人,可是实情?”
那甄义道:“不是,不是,啊,是是是,他就是血口喷人,实在罪不容诛,罪有应得同,对对对,罪有应得,活该枭首之后弃市,弃市。”就在此当口,尹模却是见机极深,当下道:“石将军,既然丁管事这样说,这甄义又如此惊惶失措,语无伦次,想必这中间大有隐情。依律应该停决再审。若石将军准许,可将这个甄义交给我,不由得他不开口。”
石苞当下也是心念电转,站了起来,走到甄义面前,望向甄义,奸笑道:“甄义,某平日侍你不薄,现在给你机会,你和这丁管事到底做了什么勾当,可从实招来,可以从宽处理。如果交给我们尹校事,哼哼哼哼哼,什么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
那甄义也从极度恐慌中镇定下来,道:“回将军的话,这人犯临刑前反咬一口,也是常有的事。某确实收过他五十匹绢,也是这丁管事仗着朝中有人,某不得已而收下。自收下这五十匹绢之后,某可是一丝未动,全部封存在典农府分曹柜中,上面也写明了是何年何月因何而收的,将军如若不信,可以一同前去察看。”
石苞倒是没想到这甄义竟然留了这么一手。原来甄义族兄甄德着了石苞的道后,听闻石苞任邺城典农,是以写信告知,要防着石苞。甄义见石苞果然问起刘王氏桑田案,留了这一手。
石苞见尹模和甄义各挖了巨坑,要自己去跳,若自己听从这两人意见,这二人背后都是实权人物,此案牵扯不清,就又会变成一团乱麻,到时自己定会灰头土脸。石苞何等精明,想到此一层,便回归本座,道:“既然甄义自己招了出来,就不劳尹校事费心了,他是石某掾属,此事可另案处置。”
石苞复将惊堂木一拍:“丁管事,你自己牵出典农属吏,足见你平时勾结官府,鱼肉百姓,让百姓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既然罪已一清二楚,不在今日了结,实在对不起地下枉死婴儿阴魂!”
堂下各曹见丁管事如此行状,早就恼他攀咬典农府中之人,立即将这五人推出大堂。石苞将朝廷大辟回文拿出,再拿出大笔,饱醮红墨,在丁管事五人名字上,齐齐划上红圈。
只听得府外号角声响起,石苞走出府外,邺城一众人等,皆来观看。石苞骑着花斑骓,腰悬星驰剑,在一众人等簇拥下,来到刑场。
此时刑场周围早是人山人海,石苞走到正中案台,大声道:“将人犯绑上来。”一众人等,大喝一声,闪出一条路来,将五人绑将上来,在刑场前缚定。
此时艳阳高照,围观众人挥汗如雨,三声号角声毕,安静如寂。众人望向石苞,看这位俊美而又果决的典农中郎将有何话说。
石苞却大声道:“此番处决,事情一清二楚,行刑!”又是三声号角声,如同催命招魂曲,众人只见明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就见一片血红。众人惊魂未定,那尹模虽然多方构陷过朝中大员,但见石苞行事如此果决,也不觉心惊,哪里还敢再有多言。
就在这时,大声的呼喊传了过来:“石将军为民做主,小民感恩不尽,感恩不尽。”尹模回头视之,正是那刘王氏。邺城一众民人,跪在地上,齐声高呼:“石将军英明,石将军英明!”尹模和那丁管事哪还敢有半句话,连忙钻出人群,寻得马匹,往洛阳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