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二月的洛阳城,春寒料峭。在司马懿的提议下,魏主曹芳准备二月的第一个早朝。
曹芳和司马懿并排而立,身后跟着文武百官,依序而进。在殿门前,文武百官解剑脱履,只有司马懿和曹爽,没有解剑脱履,享受着剑履上殿的殊荣。
曹爽对司马懿一脸笑意:“太傅,经过这个岁首,太傅去年六十七岁,今年怕是六十六岁了。”
司马懿笑道:“大将军是嫌我老了。都是六十九岁的人了,如果不是先帝托孤之重,我也不要操这份心,可以向陛下请求告老还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那可别啊。”曹爽扶着司马懿的臂膀,一起往太极殿走去:“太傅精神矍铄,皇上万岁,太傅百岁,至少还可以侍奉陛下三十年。”
“那老夫岂不成了怪物?这样可就寒了年轻后辈的进取之心了。”司马懿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谁敢呢?”曹爽往身后看去,他身后,分文武,排的是太尉蒋济、司徒卫臻,司空高柔,骠骑将军刘放,卫将军孙资等一班人,然后是尚书令司马孚,然后竟然是司隶校尉毕轨,后面是太常羊耽、太仆王观、大司农桓范等九卿,然后是尚书仆射李丰,尚书何晏、邓飏、丁谧等人。毕轨竟然排在九卿之前!
看到曹爽转身来看自己,李丰以下,都低下了头来,蒋济等人没有低头,而是跟在司马懿和曹爽后面,跨进了太极殿殿门。
山呼已毕,太常羊耽出班奏道:“如今陛下已年满十六岁,按我朝体例,辅政大臣当还政于陛下。经臣等商议,今日朝会,司马太傅和诸臣,有表上奏,愿意还政于陛下!”羊耽说完,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呈了上来。
曹芳见司马懿竟然要还政于自己,不敢自专,望向曹爽:“大将军,此事太傅和你商议过了吗?”
若不是丁谧提醒,曹爽还真不知道司马懿竟然要还政于皇帝,饶是这样,曹爽也没有想到,司马懿竟然在二月就联合各大臣上表,愿意还政。
见曹芳问到自己,曹爽道:“陛下,太傅和我身负托孤之重,如今太傅上表,要求还政,臣以为,此事应该要太后定夺。”曹爽又把问题传到了郭太后手中。
曹芳望向郭太后,一副问询的神态。
郭太后道:“诸位臣工,陛下今年,确实已经十六岁。但先帝托孤之时,曾把住太傅之臂,以大事相托,如今太傅又身负教导陛下重任,一旦还政,陛下有事征询太傅之时,当何以处之?”郭太后虽然从政之才不过中人,但这话应对极为得体。
司马懿出班奏道:“陛下,方才大将军说我今年还比去年年轻一岁,这岂是自然之理。陛下天资英纵,老臣还政于陛下,非是出于个人私心,乃有各位老臣和九卿附议。请陛下恩准。”
曹芳尚未开言,曹爽道:“太傅,此事太过仓促。太傅虽然没有录尚书事,但依然都督中外诸军事。况西蜀东吴未平,若这两处犯边,尚需太傅主持大局。爽以为,陛下虽已成年,还有许多倚仗太傅处,还请太傅三思。”
司马懿道:“老夫如今百无一用了。况此事乃众臣推举,还请大将军不要阻拦。”
司马懿说完,蒋济、高柔、卫臻、司马孚、王观、羊耽等人,还有司马懿简拔的一班人,一齐跪下:“还请陛下见纳,同意还政。”
曹芳不知道如何处置了,不发一言。曹爽也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多老臣同意还政曹芳。殿内一下了变得出奇地安静。
曹爽自思道:“若司马懿还政,也就失去了辅政之权,很可能这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也会一并收回。自己同样作为辅政大臣,也要交回录尚书事和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力,只保留大将军权力。”
曹爽越来越觉得这里面必有玄机。自己时势使然,因为刘放孙资的原因,推到了辅政大臣的位置,和司马懿一同辅政。自己作为宗室,没有深厚的班底,不敢依仗诸曹宗室稳定权力,只能依靠往日浮华一党和兄弟、同郡之人。而司马懿已是两任托孤,和各世家大族关系盘根错节,又多有战功,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还政于天子,必然有诈。
就在这时,郭太后发话了:“既然朝中诸臣和太傅一个心思,陛下,大将军也是辅政大臣,你问一下大将军,愿意还政否?”
这一句话十分厉害,意思是既然太傅都愿意还政了,你曹大将军同样是辅政大臣,应该一视同仁,不能特殊对待。
郭太后因为曹爽撤中坚、中垒二营,动了郭氏家族的权利,已经对曹爽有所不满,加上司马懿表郭建、甄德为镇军将军,无形中已经站在了司马懿一边,是以出言挤兑曹爽。
不过,处理政务只有中人之才的郭太后,哪里是这些久历朝政之人的对手,毕轨立刻抓住了郭太后话语中的破绽,开始反驳:“陛下,太后方才说,朝中诸臣和太傅一个心思,臣不敢苟同。像臣等和尚书台、河南尹等诸人,就不知道太傅竟然在朝会上提出还政。此等大事,岂可等闲视之,臣任着司隶校尉之职,有失察查,请陛下治罪。”说完,伏身于地,不再起来。
丁谧等人见机最快,出班道:“毕司隶言之有理,臣也不知道太傅想要还政陛下,事起仓促,请陛下三思。”
何晏、邓飏,还有曹羲、曹训等人见了,也一齐出班,同声应道:“事起仓促,请陛下三思。”
这样一跪,举朝中分,司马懿一班人和曹爽一班人势均力敌,就算是郭太后也犯了难。
王肃奏道:“陛下,于礼法而言,陛下已到亲政之龄,辅政大臣应该还政于陛下。昔日太祖文皇帝,托孤于陈长文、曹子丹、曹文烈、司马仲达,也是及时还政,愿陛下效法先帝之例,同意二位辅政大臣还政。”
司马懿一众人等,看到王肃又是引用礼法,又是援引先例,不由信心一振:“愿陛下以先帝成法为效,同意还政。”
中领军曹羲道:“陛下,若二位大臣还政,太后将何以自处?”
曹羲一出此语,郭太后马上醒悟过来,是啊,自己作为太后,二位辅政大臣都还政了,陛下亲政,自己也必将失去垂帘的权力。
曹芳无奈地望向郭太后,请求定夺。
曹爽马上明白过来,奏道:“爽愿意还政,希望太后也撤去垂帘,让陛下一人亲政。”
郭太后可犯了难,自己先前的话,已是同意司马懿还政,如今曹爽也同意还政,自己这个垂帘,也得还宫了。
就在郭太后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司马懿出手了:“大将军,先帝遗诏,太后只是听政,我等是辅政,辅政大臣还政,不影响太后听政,所以太后还不宜撤去垂帘。按照我大魏律法,在陛下亲政三年之后,太后可以撤去垂帘。”
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精。郭太后不由得更加心向司马懿。郭太后道:“太傅之言有理。皇儿虽然已经成年听政,但我二人母子连心,哀家也不想听政,但这还要看陛下如何处置。”
曹芳道:“太后之言不假。若二位托孤大臣没有辅政,朕若有什么大事,还须太后定夺。既然朝廷有制度,就按制度办吧。”
说到这里,曹芳已经是同意了司马懿和曹爽还政,但同意郭太后听政。到了这一步,司马懿要求还政的目的眼看就要达成,只要皇帝下了旨,就是板上钉钉,不能更改了。
就差一步之遥,大司农桓范出手了:“陛下,既然二位托孤大臣已还政,不明之处,陛下可在朝会上与众臣商议。陛下说请太后定夺,太后只是听政,亲政天子,岂能让太后定夺朝政?臣记得,文皇帝曾经下诏,明言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之爵,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陛下亲政之后,大事请太后定夺,臣恐陛下之言,陷太后于不测之地,又有违文皇帝遗诏啊,”
智囊就是智囊,果然老辣,竟然在不可能之处制造可能,司马懿想请曹芳还政的愿望,又落了空。
司马懿和曹爽两方,又僵持在了一起。
新任尚书仆射李丰见了,出班奏道:“陛下,既然太傅和大将军意见不一,也不能一言而决,此事请陛下再议。”
这李丰字安国,魏明帝曹叡在位时历任黄门郎、给事中、永宁太仆等职,因为他也属浮华一党,太和年间也被免官。正始年间,他受曹爽重用,任侍中,此时接替了卢毓,任尚书仆射。
郭太后道:“陛下,既然朝臣意见不一,那就依李爱卿之言,改日再议吧。”
曹芳见了,道:“二位托孤大臣意见不一,还政之事,改日再议,退朝!”
大将军府,曹爽夸赞起桓范来:“智囊就是智囊,一鸣惊人。太傅还政的奏表,就被你这样在无形中化解,来,我敬你一碗酒。”
桓范也不谦让,将酒饮尽,道:“大将军,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太傅愿意还政于陛下?”
曹爽道:“这?我确实不知。”
丁谧道:“智囊,依愚意度之,太傅和大将军归政之后,事决于陛下,但太傅请保留郭太后听政之权。其实,于太傅那边而言,并未有损。而大将军失录尚书事权力,简拔官员,推行新政,就会名不正言不顺了。”
桓范道:“彦靖之言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司马懿兼着太傅之职,虽然还政,但可以太傅名义,教导天子,必然影响天子施政。何况大将军毁中坚、中垒二营,郭太后必然记恨在心。心里必向着太傅。所以,还政之后,郭太后听政,也对大将军不利!”
桓范和丁谧此言一出,曹爽这才知道司马懿还政之后,竟然还包含着这么多企图。曹爽将酒碗放在桌上:“今日朝会,若不是诸位相持,险些误了大事。智囊,下一步当如何区处?”
桓范道:“彼不动,我不动,既然司马懿还政之举不能成功,我等安于现状,再缓缓图之。”说完,又和何晏邓飏等人喝了一碗:“大将军,大丈夫处大事,若想夺太傅之权,就必须下定决心,当机立断,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丁谧道:“照这么说,大将军不要礼遇太傅?”
桓范道:“从太傅今日行仪来看,他不是一个甘愿年老退位的人。他与大将军,所为乃是政争,既然是政争,就须分出高下。今日朝会上,同意还政的人,与大将军的人是举朝中分。大将军以后注意,对老臣要缓缓图之,不可急除。而对太傅,时机一到,切不可心软。”
曹羲道:“如此说来,我派军直接把太傅抓了?”
桓范大笑:“不可不可,大将军,你没看到,司马太傅以律法制人,大将军也要以律法制人。我们要多注意简拔这方面的人才。”
毕轨道:“现在是卢毓又任着廷尉之职。当初大将军同意的时候,我心里就在反对。上次石苞以法理杀人,这卢毓也是用法理驳回我的要求。大司农之语提醒了我,此人在此任上,必对大将军不利。”
桓范道:“此事非我职责,酒已七分醉,就此告辞。”说完,径自去了。
三天之后,司隶校尉毕轨奏卢毓滥用法典,免去了卢毓的官职。卢毓和其他人都指责毕轨枉奏免官的行为,于是曹爽又迁卢毓为光禄勋。
桓范的话,引起了何晏的重视,何晏发起尚书台一班人,着手更改有利于大将军曹爽执政的法律。
“公闾,你在明帝之时,就典定法律法令,深受先帝器重,这次大将军想让你到尚书台任尚书左丞,来主持修改法令,不知公闾肯否?”出了值房,大将军曹爽之弟、散骑常侍曹彦,向黄门郎贾充抛出了橄榄枝。
贾充道:“下官是奉先帝诏令修改的法令,如今又要进行修改,和上次修改的时候还不到八年,一旦改之,恐怕让人无所适从。”
曹彦仍不死心:“如今大将军辅政,推行新政,法令有诸多地方不合时宜了,请公闾不要推辞。”
贾充道:“法令乃是天下人所遵守。我自己改定的法令,又让我自己来修改。这到底是我以前改错了呢,还是先帝错了?”
曹彦碰了个软钉子,面皮上不好看:“我一片好心,公闾一意孤行,何必呢?”贾充不再言语,向曹彦施了一礼,转身就走。几天后,贾充转任汲郡典农中郎将。
太尉蒋济见了,上疏道:“昔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辅政,慎于其朋。夫为国法度,惟命世大才,乃能张其纲维以垂于后,岂中下之吏所宜改易哉!终无益于治,适足伤民。宜使文武之臣,各守其职,率以清平,则和气祥瑞可感而致也!”曹爽不听。
曹爽兄弟与毕轨、何晏、邓飏、丁谧等人饮酒,正欢饮间,厅中变暗了。
“这是怎么回事?速与我报来。”曹爽说道。
丁谧道:“大将军,这是日蚀。我们可将此大做文章,夺太后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