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于臬!”陆逊恨了一声。忽有人报:“魏襄阳太守于臬使人下书来此。”陆逊叫送书人进来。陆逊接过书信,书略曰:“久闻明公善度形势。昔日明公白衣渡江,臬祖父蒙明公相救,方得回乡。臬本当相报,怎奈魏吴已成敌国,逯式之忧,不报不解。今明公以外臣而干内宫,臣子所忌也。臬念昔日救祖父之恩,特来见告,望明公三思。”
陆逊将书示于陆抗:“果然是于臬搞鬼,如今却下书辱我。此人手段,抗儿知道了吧。”
陆抗将书看了一遍,道:“父亲,虽然于臬言辞暗含讥讽,但隐隐也有规劝之意。父亲久镇武昌,为我家族计,这太子鲁王之争,还须三思啊。”
陆逊笑道:“于臬此信之意,我岂不知,传令下去,厚待来人,待我作书回复。”
陆抗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陆逊叹道:“为父已势成骑虎,既然已经上书,再收手,就难了。如今,只有寄希望于陛下,回心转意了。”
陆抗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陆逊道:“我昔日劝全琮不要送子参与鲁王一党,反而得罪于他,杨竺拉拢我,我劝他哥哥与杨竺断兄弟之情,此事以后必然应验。我是叹自己,虽然眼见远处,而不见睫毛。抗儿,你不会怪父亲吧。”陆抗道:“父亲做的,一定有道理。”陆逊道:“那我就要继续上书为太子争了。如果有必要,你父还要亲自去建业,面见陛下。你千万不要参与。”
建业,孙权看了杨竺弹劾陆逊的表章,大怒,立即下令处死吾粲,陆胤也被捉拿下狱。
“你说,是谁指使你,让你说鲁王当太子的?”在狱中,狱卒受了全公主指使,百般想从陆胤口中套出话来。面对严刑拷打,陆胤百死也没有招出太子孙和。
“杨竺,朕安排你的事,你完成的怎么样了?”在孙权寝宫,孙权单独召见了杨竺。
“陛下,微臣已按照陛下的意思,拟定了陆逊二十条罪状,现在写好在此,请陛下过目。”送完,将罪状条文呈上。
孙权看了看,道:“嗯,你写得很好。”杨竺道:“陛下,微臣要不要明天朝会将此状当面呈给陛下?”
这下轮到孙权沉思了。如今,太子党随着张休、顾承兄弟、吾粲、陆胤一个个被打倒,扳倒陆逊只是时间问题了。然而,陆逊毕竟身为丞相,镇守武昌,杨竺所写二十条罪状,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内容,当着众朝臣宣读出来,万一引起朝局不稳,陆逊绝地反击,大吴动荡,这是孙权不愿意看到的。
杨竺见孙权沉思,他也知道,扳倒陆逊,在此一举,而孙权没有立即同意,必然心存顾忌。然而,自己若有一丝退却,则形势相易,到时,一切前功尽弃,鲁王大位可能不保。
想及此,杨竺道:“陛下,微臣适才又想了一下,在上朝之时进呈此表,尚有许多未可知之事。不若这样,让臣将此二十条罪状,以陛下之名,前往武昌,当面询问陆逊,让他作答,这样,既可以体验陛下顾爱老臣之心,也可一探陆逊真实用心。”
孙权道:“若如此,万一陆伯言被逼急造反,岂不给朕落下陷臣于不义的口实?”
杨竺道:“陛下,此事断然不会发生,以微臣度之,当陆逊看到这些罪状时,若换作别人,自知死路一条,大概会举兵谋反都说不定,可陆逊断然不会。陆氏家大业大,族人多在建业,对他来说,家族安危远比他的命重要得多。以微臣愚见,陆逊断不会反。”
孙权想了想,道:“嗯,此言正和朕意,你就让此二十条状,让孙弘拟成旨意,你带着,去武昌让陆逊作答,看他如何反应,再来奏报。”
杨竺听了,掩住内心喜悦,大声答应了一声“是。”拿着罪状,走了出去。
武昌,陆逊开了中门迎接杨竺宣旨。杨竺得意洋洋,对跪着的陆逊问道:“圣上问你,你和张休、顾谭这两个贪功小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袒护他们?吾粲目无君上,死有余辜,为什么丞相你要帮他说话?朕对鲁王和太子一视同仁,为什么要诋毁鲁王,破坏朕的亲子之情。”
陆逊被杨竺这一段夹七夹八的问话惊呆了,一时跪在那里,没有作声。倒是陆抗,跪在陆逊身边,扶着陆逊的手,感觉陆逊的手一直在颤抖。
陆抗忍不住说道:“杨竺,你不要太过分,我父亲现在身体还有病呢。”
陆逊摆了摆手,对杨竺道:“还有吗?”杨竺道:“陛下所问的这二十个问题,都写在诏书上了,你现在作答呢,还是等会以文字作答?”
陆逊道:“这二十条罪状,都是无中生有,你可以回去告诉陛下,我当亲自来建业皇宫进行说明。”杨竺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复命了。”说完,也不看陆逊,扬长而去。
建业,皇宫,孙权听了杨竺的答复,颇感意外。全琮见了,出班道:“陛下!丞相面对诏书,竟然如此作派,甚至还想要亲来建业和您辩论。这眼里,哪里还有陛下?”
孙权道:“朕在诏书上只是要他作答,他却要来建业,不知是何居心?”
鲁肃之子鲁淑道:“陛下,丞相忠心为国,他这样面对陛下诏书,恐怕也是一时情绪失控,还请陛下明察。”
孙权大怒:“够了,我现在就再派人过去,如果他不给朕一个满意答复,朕绝不不会善罢甘休。”
鲁淑见了,便目示一旁的诸葛恪,希望他出来帮陆逊说话,而诸葛恪却避开了鲁淑的目光,双眼微闭,似在思考着什么。
全琮斜眼看着诸葛恪不言,心中暗道:“只要陆逊一倒,鲁王要获得最后的胜利了。当初我把儿子送去投靠他看来真是聪明的决定。陆逊,谁叫你当初要和我决裂的?以为会拍马屁,混到跟了太子就目中无人?你的靠山现在摇摇欲坠,要聪明的话就舍弃他。诸葛恪,你现在继续装,到时你也会一起倒台。”
陆逊再次收到了使者送来的诏命,内容和此前完全一样。陆逊心拔凉拔凉,就在他为此感到羞愤之时,孙权派出的第二批使者又到了,宣读的内容,和此前依然一模一样。
这下,陆逊彻底死心了,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孙权这样派出使者,对他来说,不是诘问,而是一种很严重的羞辱!更是表示这几十年君臣相知的感情,已经完全破裂。
陆逊对使者说道:“请你回报陛下,这二十条,臣随后将亲笔一一答复陛下。”
使者走了,陆逊一病不起。他在病床上,不由回想起此前孙权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一一回想起来,陆逊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陆抗在一旁,见到父亲哭泣,也特别感到意外:“父亲,你?”
陆逊道:“抗儿,为父现在心乱如麻了。在过去,不管是抗击山越,还是挑战刘备,迎战曹休,为父都是心沉如水,然而,我现在感觉好无助。我算是想清楚了,当年陛下为应对刘备,让我登台拜将,京城之外,由我制之,还说什么亲如骨肉,荣耀福份,欢乐忧虑,同受同享。哈哈哈,你看,现在为父,到头来竟然是如此下场!”
陆抗道:“父亲,这都怪那个杨竺,为了扳倒你,达到他向上爬的目的,这样陷害父亲,并且他还被逆魏利用,孩儿想这时候就告诉朱义封朱将军,让他为父亲洗清冤屈。”
陆逊道:“不必了。义封不参与此事,才不会落得像你父这样的下场。但于臬用间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他。襄阳南边的沮中,有船行之利,魏国来往不及,朱将军有机会,一定会打败于臬小子。但现在我跟你说的,却不是这个。”
陆抗道:“父亲,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着什么啊?”
陆逊道:“我现在才明白,陛下立太子但又让鲁王和太子同等待遇,其实针对的,不是太子,而是我们江东原来的大族。”
这下轮到陆抗疑惑了。他不解地看着陆逊,陆逊道:“陛下只是借此扫清继承者的障碍,防止出现权臣。但你要切记,即使陛下如此对待你的父亲,让你父亲落得如此下场,你也不能怨恨陛下,反而要更加尽心的辅佐他。”
陆抗道:“父亲你尽心守护大吴江山,但陛下如此对待你,孩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陆逊道:“抗儿,为父能够病死,而不被陛下直接下手或是自杀,这是最体面的死法了,所以为父已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但你却不能这样怨恨陛下。”
陆抗一脸不服,但又不好回应,只得静静地听陆逊继续说下去。陆逊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五十年前,我的族祖父陆康公在孙策的围攻下破城身亡,诸多陆氏族人也死于此役。虽说当初孙策是在受制于袁术的情况下和族祖父开战,但我们陆氏对孙氏的仇恨却是实实在在的。当时,我就像你现在这样,只想着报仇,但族祖父却说,比起陆氏的繁盛,这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成了孙家的女婿。”
陆逊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如今孙家势力已经稳坐江东,只有孙家才有让我陆家维持兴盛的力量。不论如何,主上再昏庸,陆家没有主上还是不行,所以你一定要尽心辅佐主上。我还是你族祖父那句话:比起陆氏的繁盛,我的死,根本不算什么。”
这下,轮到陆抗落泪了:“父亲,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明白了。”
陆逊笑了:“你明白就好,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以后不要再参与这些党争。你的族兄陆胤,一定不会供出太子。只要我一死,他就会被释放,他一定不会放过杨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陆抗心下稍安。陆逊道:“于臬却不知道这个道理。其实,这不要他离间,陛下也会这么做。他只是推波助澜而已。他自己不知道,如今魏国政出二门,有两个都督中外诸军事,他立功越大,招的忌恨就越多,只要到时侯朱义封去征一下襄阳,不管胜负如何,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嗯,族祖父,你的话,侄孙做到了。我做到了。哈哈。”
陆抗道:“父亲,你的头好热。”
这时,陆逊回过神来,说话也没有此前那样清楚了:“比起陆氏的繁盛,抗儿,陆氏的繁盛,你记住了吗?”
陆抗痛苦地点了点头。陆逊拉着陆抗的那只手,无力地耸拉了下去。
245年春,吴丞相陆逊,被孙权逼死,之后陆抗晋见孙权,将先前的二十条责问一一辩明。
“我起初听信谗言,辜负你父亲的忠义,今天,我把这罪状书烧掉,以后再不想看到了。”说罢,他强挤出几滴眼泪。
陆抗垂着头,面无表情。虽然他现在只有19岁,但他从父亲的死,已经明白,孙权逢场作戏的眼泪一文不值,为了家族的利益,所有的一切,他必须忍下。
狱中,陆胤浑身是伤,但他仍没有供出太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胤知道了自己叔叔已被逼死,孙权不再追究此事。这下,陆胤开口了:“我招,这一切,都是杨竺告诉我的。全是他说的。”
这下,轮到杨竺倒霉了,孙权卸磨杀驴,当即将杨竺下狱,并被处死,死后,尸体被扔到长江,死无葬身之地。于照和党均及时撤退,安全回到了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