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尹府,李胜按司隶校尉毕轨的要求,一下子免去了从事以下近一半的属官,这下倒把当地的士家大族给镇住了。那些原本抱着不来当值的属官,开始陆续到尹府中当值。
李胜对毕轨道:“如今我们还要推行新政,但一下子贬了这么多人,人数怕是一时不够。”
毕轨道:“我看其他郡里推行新政的意愿不高,不如这样,就从其他郡里抽调人手,充实到你河南尹这边来。然后那边再慢慢补录。”
李胜道:“如此最好,就请昭先移文各郡,选派人手吧。”
河内郡,接到司隶公文后,准备派向雄重返河南尹。向雄道:“某方从河南尹到此,怎可再行返回,还是请另派他人吧。”
原来自上次中正官事件后,司隶各郡惮于河南尹李胜乱改法度,恐惹祸上身,都不愿自己到河南任属官。众人见向雄不肯,便道:“既然如此,你可再推举一人去。”
说这样话,就是不厚道了,向雄回道:“我不过是河内郡一主簿,此事还请太守做主。”
就在众人相互谦让时,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道:“为一郡吏之职,这样推来推去,成何体统。既然大家都不愿去,某不辞浅见,自荐去任职,如何?”众人视之,乃山涛也。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县人,四十二岁。此人出仕较迟,喜好《老》《庄》,早年隐居乡里,与名士嵇康等人为友。四十岁才出任河南郡主簿。这山涛与司马懿也有远亲之谊,其从祖姑山氏是司马懿正妻张春华母亲。
众人见山涛愿意去河南任职,同时松了一口气。
司隶校尉毕轨自上次中正官一事后,也收敛了不少。他对调任河南尹各属官进行资料查看,发现山涛竟然有了四十多岁,
“这样岁数,竟然从仕还不到两年,想来蒙混过关不成?”毕轨准备将山涛从名册上划掉。
不过,山涛是河内上计掾,每年都会有进京汇报所在郡上计事务。毕轨又迟疑了,“既然能够荐来,想必有点本事,不如召见来问问再说。”
山涛不愿意见毕轨,并让传话人带话:“不要误了我读老庄的雅兴。”毕轨更加有兴趣了:“竟然还有这等人?”毕轨决定亲自一会。
毕轨往外急走,不想对面也来了一人,毕轨视之,但见此人形态不凡,但衣束不整。毕轨正欲相问,不料此人先行问道:“来者可是毕司隶?”
毕轨不认得此人,正欲相问,那人先道:“某姓阮,名籍,字嗣宗,乃大将军参军。听闻好友山涛来此任属官,特来一会。”阮籍说完,施了一礼,并白了毕轨一眼。
“原来是阮参军,你可是大名士啊。”毕轨此前也听说,此前太尉蒋济准备征辟阮籍做自己的掾属。阮籍听到消息,就写了一封《奏记》,亲自送到洛阳城外的都亭,请吏卒转呈蒋济,婉言表示谢绝。蒋济以为《奏记》中所说的不过是口头上的客套话,所以很是高兴,于是派人去迎,不想阮籍已经回去了。蒋济非常生气,让掾属王默写信劝说阮籍。阮籍的乡党亲属也都来劝喻,他不好再推托,勉强就任,但是不久即告病辞归。没想到现在已经成了大将军掾属。
阮籍道:“毕司隶俗务缠身,本不愿打扰,不知山巨源在否?”
毕轨道:“既然是大名士来访,这就带你去见他。”
“巨源兄,想不到你也到京里来了?”见到山涛,阮籍十分欢喜。
山涛道:“你都先我到京城来了,我怎么敢不来呢?听说你在朝中做尚书郎,一切安好否?”
阮籍道:“巨源兄见外了,吾有大患,为吾有身。籍现在已入了曹大将军府,做参军了。”
这二人相见恨晚,就此闲聊,毕轨在一旁,看得好不自在。又不好离开。
闲聊了一会,阮籍这才想起毕轨在一边,便返过来问道:“毕司隶,不知我这巨源兄,给他安排何职?”
毕轨听了,连声道:“是河南尹的从事。”
阮籍道:“在此就多谢毕司隶,洛阳就在河南,以后和巨源兄喝酒,就方便多了。”
山涛道:“举杯共醉,岂能少了叔夜,我当致书与他,三人不醉不归。”原来,山涛所说的叔夜,就是嵇康。此人身长七尺八寸,容止出众,博览群书,广习诸艺,尤为喜爱老庄学说。迎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现任郎中。
嵇康得了阮籍书信,又听说山涛在河南任从事,也是十分欢喜,就到山涛寓所来。二人把酒言欢,互致清歌燕乐,喝得多了,你拥我抱,醉在一处。
“夫君,你与嗣宗、叔夜,如此喝酒,岂不是乱了礼法?”见到山涛如此放荡,其妻韩氏问道。
山涛道:“人生在世,可以终生为友的,就此二人而已。”
韩氏道:“春秋时僖负羁的妻子,也亲自观察过狐偃、赵衰。我同样想观察嵇康、阮籍二人,可以吗?“
山涛笑道:“既然你想一试,过几天,我再请他们二人喝酒,你观察便是。”
过了几天,嵇康和阮籍又来做客,韩氏劝山涛把二人留宿在家里,安排酒肉款待。晚上,韩氏透墙壁观察他们,整整一夜都忘记了离开。
待到嵇康和阮籍走了以后,山涛问韩氏:“这两个人怎样?”
妻子说:“夫君的才气比起他们差远了,只能以你的见识和度量和他们交个朋友。”山涛说:“他们也常常认为我的度量很好。”
这三人在京里交友,以酒论诗,此时何晏正在主持清谈,在清谈中崇尚老庄,大畅玄风,建立玄学理论,开始了一个思想史上的新时代。正始士人在玄思妙想中领悟人生,把老庄的人生理想体现到了具体的生活上面。
这一天,何晏又开始在自家,召集士子谈玄论妙了。
何晏首先发表议题:“今天我们来讨论《老子》中‘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和‘始制有名’这句话。”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是《老子》第二十八章中的名言。始制有名是《老子》第三十二章中的话。
年轻又才华横溢的王弼发言了:“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所以《庄子•天下篇》云:‘春秋以道名分。’”原来王弼的解释,就是官长君臣之义为教。这是入世求仕的人所宜奉行的东西。主张遵行名教,入世求仕。
这时,邓飏反对了:“不然,道之为道,在不可名。无名,天地之始,故《老子》云:‘道法自然。”
邓飏的主张,主张崇尚自然,以自然为宗,避世不仕,正好与王弼的解释相反。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围绕“三玄”即《易经》、《老子》、《庄子》,以“自然”和“名教”进行深入的讨论。
“辅嗣,这次你发的言论真的太玄妙了,你是胜论,我们都是败论。”一番交锋下来,年仅二十一岁的王弼取得了胜利,何晏表示自己败了。
王弼道:“何尚书过谦了。要说胜论,我觉得钟士季的四性论也非常精妙,我们要不要在下次再和他论一番?”
钟士季,就是钟会,他是钟毓的弟弟,现任秘书郎。他发起了四性论,即讨论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的问题。实际上就是讨论德与才的关系问题。
实际上,在清谈过程中,谈论的话题很多,主要都是围绕“三玄”的内容进行交流。清谈的方式也比较简单,类似辩论赛,发起人提出一个观点:比如音乐是包含喜怒哀乐的,和个人的情感是相对应的,而应对的人则申述自己的观点:人的情感是和自我有关,和音乐是无关的。
“清谈”的方式,绝大多数属于口谈。而就口谈而言,又有几种方式:
一是两人对谈,即所谓主客对答。一个人对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谓之“主”;提出不同见解和质疑者,谓之“客”。主客互相质疑对答,往返难休,这是“清谈”的主要形式。
二是一主多客或一客多主。不过主客双方都以一人为主,其余者可以插言。
三是“自为主客”。当别人对问题都无高见可抒时,某人可以就此问题自己设疑,自己解答,以发表他的高超的见解。
暂时结束谈论,称为“一番”,以后还可能会有“两番”、“三番”,直至得出结论,取胜一方为胜论,失败的一方为败论。三番五次这个成语,大概出于此。
何晏道:“钟士季也是少年英才,提出四性论,但从谈论的表现来看,傅兰石傅嘏主张才性同,而他本人主张才性合,李安国李丰和王公渊王广,却是主张才性离。这确实难分高下,下次找个时间,再去和他们辩论一番!”
王弼道:“嗯,那今日散了,明日我们和钟士季谈论。”
何晏却叫住了大家:”诸位且慢,这段时间清谈以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上次我谈论结束后,因为治脱眉的病,服用了五石汤,发现感觉就是不一样。”
邓飏道:“我也听说,此前的坐堂医生张仲景遇见“建安七子”中的王仲宣(王粲)。张仲景说仲宣得了一种病,到四十岁时眉毛会脱落,半年后便将故去;可以通过服用五石汤进行治疗。很遗憾,王粲并没有听从张仲景的建议,死时年仅41岁。”
何晏道:“玄茂,你说的没错,但我在喝五石汤的时候,经过多次试服和纠正,我发现,服用五石汤,可以神明开朗。现在我已经知道制作这种汤剂的方法了。大家不妨一试。”说完,便命家仆,将药端了过来。
“嗯,果然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邓飏喝了五石汤以后,全身发热,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
在张仲景的五石汤中,包含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防风、干姜、桂枝等药。不知道何晏如何改进,吃了以后,会使人产生精神兴奋、飘飘欲仙的感觉。
“嗯,玄茂,就是这种感觉。要想感觉更有效果,你得配以穿宽大的薄衣,吃冷食,洗凉水澡。”何晏说道。
“确实令人神清气爽,五石汤还有这种效果?”邓飏问道。
何晏一边在自家奔跑,一边说道:“这个是我改良了的,那个草药的配方除掉了,就是五石熬制的,吃了以后全身发热,就必须行散,所以,我们应该叫这个汤药为五石散。”
三人走了一会儿,全身热气散了,何晏道:“拿酒来。”
邓飏道:“难道还要喝酒?”
何晏道:“对,而且要喝热酒,不然会全身肿胀,有性命之忧。”
“嗯,这五石散果然神妙,用了以后,感觉心神开朗,体力转强。明天和钟士季谈玄,更有胜利把握。”王弼也高兴地说道。
就在何晏的首倡下,五石散很快在魏国上层士大夫中流行开来。
何晏和一帮名士谈论名教与自然的言论,也传到了山涛、嵇康、阮籍的耳朵中。这一天,他们在山涛新建的茅舍中,温了一壶浊酒,就着东篱残阳,开始了新一论的高谈阔论。
山涛首先发言:“自上次于臬被贬回原籍后,虽然发生了中正官这样的事,但总归是圆满解决好了。太傅和大将军只是意见相左,在这样的盛世之下,正好给了我们交谈甚欢的平台。”
嵇康道:“唉,巨源兄看到了这里的和气致祥,却不知道这里面暗流涌动。”
阮籍四处望了一下,道:“二位,我们今只谈玄论妙,朝中的事,我们还是少说。就以前次何平叔所论的名教与自然,二位有何高见?”
山涛道:“既然名教原是取法自然而设,则不独须贵名教,亦当兼明自然。“
阮籍道:“照巨源兄所说,你既贵名教,又兼明自然,意思就是你要兼尊显的达官与清高的名士于一身,既享朝廷的富贵,仍存名士的风流,最后名利双收吗?“
嵇康不以为然道:“我看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所谓名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王祥、何曾、荀勖就喜欢这样。康以为,不受这些虚假的名教礼法拘束,才是自然,不然都是沽名钓誉”
嵇康所说的王祥,就是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那位。何曾,就是司马懿征辽东,要求派监军的那一位。荀勖也是玉堂十士子之一,现任曹爽的属官。
阮籍道:“叔夜所论甚是高妙。我们在这自由自在的谈论,不正是不受礼法所拘吗?”
山涛道:“很多人以为,我和司马太傅有亲,可谁知道,我不过是一个远方的小族。以前是道尊于势,自始皇帝一扫六合,混一天下之后,就是势尊于道了。作为一个小族中人,本来不想出仕,岂知竟然在这里和二位相会,岂不是势之使然?”
嵇康笑道:“巨源兄所言非虚。受朝庭礼法,拘束而活,哪有我们这样超越名教而任性自然。既然我们三人如此投缘,我新悟一曲,就此弹之,如何?”原来这嵇康深通音律,时常携琴在手。
阮籍和山涛已有八九分醉意,道:“如此最好。叔夜,你弹奏之时,我二人当以踏歌和之。”
嵇康道:“此曲乃是我暮宿华阳亭而感之,二位兄长试听我弹之。”
嵇康说完,便摆好了琴,就于月下弹奏起来。山涛和阮籍听得呆了,嵇康弹的这首曲子,激昂、慷慨,如同流星追月,戈矛杀伐!
一曲终了,阮籍和山涛半晌才回过神来:“妙啊,妙啊。叔夜,此曲以前从未听你弹过,不知叫何名,又从何学得?”
嵇康笑道:“此不可说也。听说何平叔发明了五石散,我这琴曲,与他分庭抗礼,就叫广陵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