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了刘心妍的心结,东方靖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三人在上将军府内其乐融融的相处了好几天,两女对他悉心照料,东方靖玄的伤势也好的利索多了。因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刘心妍终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上将军府。
这天东方靖玄用过早膳,打马去宫内向吕后请辞相府长史职务,他们三人已商议好准备正旦后返回封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不理长安的是是非非。
未料想吕后见面便是关切地问候他的伤势,得知自己已基本伤愈后,更是饶有兴致的和他谈论与吕姝儿大婚时的种种安排,甚至还透露出种种栽培自己的意思,并大赞自己是出将入相的人才,媲美吕尚、管仲的治国之才。
临走之时,吕后的几句话更是“耐人寻味”:“当今之世,汉室功勋尽皆老迈,陈平多谋而不堪独当一面,周勃、灌婴垂垂老矣,遍览朝臣,哀家最是心仪于你,汝习诗书,晓大义,又即将与我家结为姻亲,日后哀家百岁千秋之后,寄望汝保全我家,以免日后刘氏诸王秋后算账,屠戮我家。日后,皇帝长成你便是他的伊尹、周公…”
东方靖玄默然无语,点头称是,知道已无机会辩解此事,只好硬着头皮去相府报道。
在陈平的丞相府前,东方靖玄踯躅片刻才走上前去,相府门人得知是威名赫赫的上将军到来,忙把他恭敬的迎进府内。
汉朝时丞相权势很大,与皇帝坐而论道,共治天下。丞相的属官极多,其中以司直、长史权力最重,司直负责扶助丞相检举不法,而长史则是督帅诸吏,处理各种政务。吕后任命他做长史一则是培养他,好让他以后能够总领百官,辅理国政。
而另一个他想到的更可能的原因则是诸吕对陈平、周勃等汉室元勋还是心存疑惧,担心其对诸吕不利,因此不仅让审食其分陈平的权力,更让东方靖玄掌握南北军,这样既能架空了陈平、周勃的权力,又可以监视他们的举动,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陈平和东方靖玄之间的复杂关系,他原来正是陈平手中的棋子,可此时东方靖玄并不愿意自己被他人所左右,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现在更愿意听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做别人的提线木偶。
“上将军请用茶水,丞相稍时便出来。”一名年约二八的美婢为东方靖玄送上香茗,柔声说道。
“有劳姐姐,丞相公务繁忙,末将在此静候就是。”
美婢盈盈一笑,施礼退下,东方靖玄在府内枯坐了近两个时辰,也不见陈平出现,他明白陈平可能心里有气,因为自己和吕姝儿的事情,更因为自己变得不如以前那般的听话,他叹了一口气,饮了口热茶,起身准备告辞。
“上将军有何吩咐?”东方靖玄刚起身,见美婢端着热茶迎了上来,讶异的问道。
“今日末将还有些琐事在身,明日再登门向丞相大人报道。”东方靖玄说罢,便转身欲离开,美婢急道:“上将军止步,丞相大人已在东厢等候,请随我来。”
东方靖玄跟着美婢,沿着长廊向东走去,两人闲聊之余,东方靖玄得知陈平最近身体微恙,在东厢静养歇息。因此,才让他在府厅枯等了半日,东方靖玄心里泛起阵阵酸楚,想起以前陈平教导自己的种种情景和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是深感不安和内疚。
“上将军请进,丞相就在里面。”美婢给了东方靖玄一个甜甜的笑脸,施礼告退。
“末将东方靖玄拜会右相大人。”东方靖玄轻叩房门,恭声高叫道。
屋内传来浑厚的应和声:“请进。”
东方靖玄打开屋门,惊讶的发现屋内竟有好几人。主位上坐着陈平、太尉周勃,两边的榻上老将灌婴、郦商等宿将也都列席。
东方靖玄赶忙向诸位见礼问好,待他入席坐定后,灌婴率先发问道:“上将军决意不顾大义和吕氏结亲了?”他语带讥讽和不满,眼神中满是怒火。
“灌上将军多虑了。孰是孰非靖玄自信分辨的来,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
“右丞相对你一直期望有加,悉心栽培,为何你会为了一介女流,糊涂至斯呢,听老夫一言,回头是岸啊。”郦商抚着雪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地劝解道。
“我喜欢她,离不开她,自打两年前起我就决定这辈子绝不负她。”
“哎,果不出陈兄所言啊。”周勃微微一摇头,叹道。
陈平闻之眼色变得愈发黯淡,他轻咳了几声,走到东方靖玄跟前来,扶着他宽厚的臂膀说道:“孩子,自你小时候我便深知你的脾性,坚韧不拔,认定的事情谁也不能改变,所谓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老夫等也不勉强你,只要你日后记得秉持自己的信念就好…”
东方靖玄还未答话,灌婴须发皆张,手按佩剑怒喝道:“这样可不行,今日必须有个说法,不然日后此人既掌兵又弄权,我等岂不是沦为俎上之鱼,任人宰割?”
“灌兄,不可鲁莽。眼下木已成舟,我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啦,千万不可做出不智之事。”陈平一把按住灌婴已然出鞘的长剑,劝说道。
周勃也走上前来,虎目炯炯地看着东方靖玄,东方靖玄躬身一礼,神色坦荡的对诸人说道:“末将深受孝惠帝厚恩,日后定会竭诚以待陛下,诸位前辈安心,我东方靖玄绝不允许任何人因一己私欲而妄动刀兵、祸乱天下。可是若有人敢对我所爱的人不利,我也绝不手软…”
东方靖玄似有所指的说道,目光狠狠地盯视了四人一眼,略一施礼,退了下去。
“看来我们策划的事他已经知晓。”郦商有些不安的问道。
“那事的确是做的太…对女人下手,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该为的,难怪他和我们变得离心离德了。”灌婴眼中闪过一丝悔意,不安地说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等为的是汉室正统大业,又不是图私利,舍一女而还天下安定,孰轻孰重?”周勃目光冷毅,不紧不慢道。
“丁盛彦已将家属全部带出长安,杳无音讯,他既不愿点破此事,那我们大可不必为此忧心。为今之计,只好想法子稳住他,不使他彻底倒向吕氏,那时候我们有灌兄和刘章兄弟,还是大有可为的。”陈平看着东方靖玄远去的背景,对诸人说道。
事实上他此刻内心五味杂陈,十分的矛盾,他隐隐觉得东方靖玄似乎有很多话对自己说,但却是一句也不曾提起。
东方靖玄行至相府前院时,见服侍自己的美婢正在和一个身材颀长的人说话,且刚好挡在他出府的行路上,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见那人并不认识,就简单地一拱手,就欲转身离去,却听那人叫道:
“上将军留步。”
东方靖玄止住脚步,见那人生的慈眉善目,一脸的儒雅之色,忙还礼问道:“老兄,有何指教?未请教名讳?东方靖玄有礼了。”
“鄙人右丞相长子陈买,上将军客气啦。”
“哦,如此是靖玄失礼了,陈兄见谅。不知陈兄有何见教呢?”东方靖玄抬起头来,微笑着问道。
陈买仔细地打量了东方靖玄一番,笑道:“哦,没…没事。只是久闻上将军威名,却未曾得见,今日闻听上将军造访敝府,因此在此等候您多时了,想向上将军讨教一二…”
“陈兄客气啦,小弟不敢当,请陈兄赐示。”
“你我去后园欢饮一番如何,上将军放心,鄙人不好政事,只爱诗文曲赋而已,来来来…”
东方靖玄还欲拒绝,陈买那还容他推辞,扯着他便向后园走去了。
两人坐在温热的室内,一杯杯的对酌着,陈买果然是学富五车,出口成章的才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乐》…等皆是信手拈来,从容不迫,听得东方靖玄一愣一愣的,和此等大才相比,他这舞刀弄枪的“莽夫”只好自惭形秽地洗耳恭听罢了。
陈买似乎兴致很高,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名谣,倏地将墙上斜挂的一把长剑拔了出来,龙飞凤舞的比划起来,他剑招轻盈,像只振翅飞舞的苍鹰,嗜血的长剑在他手里像长了眼似的灵动无匹,却没有冲天杀气,而显得柔美苍劲。东方靖玄看的入迷,杯盏中的美酒溢溢洒出,也毫无反应,只痴痴地盯着陈买发呆…
陈买见状微微一笑,左掌一挥,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便飞向东方靖玄,东方靖玄会意,将杯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接过长剑和陈买在厅里对拆起来,二人剑招大相径庭,一个霸道十足,一个却柔美无骨,真个是不分伯仲,精彩绝伦。
悠长的琴声飘过耳际,二人精神一震,更是斗得难解难分。将近半个时辰后,直到美妙的《高山》、《流水》奏罢,两人才收剑归鞘,满含敬意和欣赏之色的对视一眼,携手入内室更衣换装。
再次坐定后东方靖玄饮了口香茗,惊奇的发现适才一直侍奉在侧的美婢正小心翼翼地收起古琴,她装束一新,一副大家小姐的打扮,东方靖玄满腹狐疑,刚欲开口询问,却听陈买笑道:“这是小女陈雨霏,自幼便喜好音律,尤善抚琴。”陈雨霏见东方靖玄满眼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娇颜一红,低下了螓首。
东方靖玄尴尬的回过神来,忙施礼告罪道:“适才末将不知小姐身份,实在是失礼了。”
陈买哈哈一笑,说道:“上将军少年英雄,人才难得,这长安城里哪个姑娘不想一睹阁下的飒爽英姿,就是小女也难以免俗啊,所以才充作侍女给上将军斟酒送茶,想多看你几眼而已。”
“父亲,不许你再说…”陈雨霏大窘,香足一跺,红着脸看了东方靖玄一眼,便羞得跑了出去。
“不知为何一见到上将军,鄙人就有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这可真是奇妙啊!”陈买举着酒樽,手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精细的纹理,感慨道。
东方靖玄茫然的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看着儒雅有礼的陈买,心儿狂跳不止,一个极其荒诞却是十分可能的念头涌上脑海。
陈买见他表情不住变化,又道:“上将军大婚在即,为何却不曾见尊驾的双亲来到长安呢?”
东方靖玄一怔,几乎堕下泪来,他强忍住泪水,淡然道:“不瞒兄台,末将与双亲已断绝消息数年了,因此至今仍不知他们的下落…”
陈买神色一暗,抱歉道:“未想到上将军身世如此凄苦,真是令人伤怀啊。看上将军如此人物,父母自然也不是凡品,可惜却无福分相见,实在令人扼腕。”
因见东方靖玄神色凄凉,又赶忙说道:“将军不必伤感,鄙人猜想若是令尊得知将军如此功业不凡,自然也是深感欣慰。”
东方靖玄茫然地应了一声,陈买上前来与他对坐一席,眼中流露出同情和关怀的神色,轻声细语地宽慰了他很久。
暮色已至,东方靖玄打马返回自己的府邸…
右丞相府内,陈平正坐在略显昏暗的灯下观阅经书,他似乎有些精神不振,才翻了一点,便兴趣索然地放下经书,在屋内踱着步子,
“笃笃”的敲门声传来,门外传来陈买的声音:“父亲,孩儿有事求见。”
“进来吧。”
陈买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先给陈平恭敬地行过礼,才缓缓说道:“父亲似乎心事重重的,精神显得有些倦怠,不如孩儿明日去请医倌给您瞧瞧。”
“没事,朝廷诸事纷扰,我身为相国忧心国事,所以有些疲累,日后多休息下就无事了。”陈平抬了抬眼皮,心有旁骛地答道。
他这话显然是敷衍之词,谁都知道当下朝廷中主事的乃是左丞相审食其,他陈平虽是百官之首,金印紫绶的右丞相,却只是个空壳子,朝中大小事务皆决于吕后宠幸的审食其。
陈买试探性地问道:“如今上将军东方靖玄入职相府长史,吕氏权重日益,不知父亲有何对策?”
陈平略显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却仍是语气淡淡地答道:“有什么对策可想的,尽忠王事即可。”
陈买深知父亲脾性,也不生气,又道:“孩儿下午和东方靖玄闲聊了几句,发现此人文韬武略,十分的了得,而且他的言谈相貌很像一位故人?”
陈平略显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眼中闪出渴求的神色,陈买低声说道:“他让我想起了四弟虞儿。”
陈平膝下育有四子,长子陈买和次子陈甄皆出于正妻,而三子陈元和幼子陈虞皆出于小妾齐氏,四子皆类其父,个个学识不凡,尤以其幼子陈虞出类拔萃。可惜次子陈甄早夭,陈虞也在青年而不幸死去,陈平身边只剩下敦厚和善的长子陈买和三子陈元,可谓是香火凋零,这事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每每提及便痛楚难当。
果然陈平闻听此语,整个人瞬间就像被抽干了血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一片,少时他略微定了定心神,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相相似有何稀奇的?”
陈买顿了顿,继续说道:“长相相似倒还罢了,只是孩儿甫一和他相见,就似乎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好像熟识了很久一样,我那时也以为是志趣相投的缘故,没太注意。后来菲羽在我耳边也说‘父亲,上将军和三叔长得好像啊,你看都是浓眉细眼的,还生的那么好看’,我才留心看了看,发现他和三弟不仅外貌就是语气、神态都是十分相似,而和下落不明的虞儿比起来,那简直是一模一样…”
陈平打断陈买的话,怒喝道:“住口,东方靖玄和我家没有任何关系,日后不许你再提起此事。”
“父亲,究竟四弟当年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他从山东回来后就变得魂不守舍的,不几日便逝去了?记得当年和他相爱的那位齐国姑娘已育有孩子了,莫非那孩子正是东方靖玄吗?您究竟对我们隐瞒了多少事情,若是东方靖玄确是我陈家血脉,为何今日我们不能让他认祖归宗,重回我家呢?”
“住口,忤逆子,何时轮到你来指责为父了?”
“父亲,自从四弟夭亡,两年内姨娘和三叔都因哀伤过度而先后过世,一家人无不痛楚难当,为何父亲铁石心肠至此,竟生生地将自家的血脉拒之门外,数年来不曾相认?”陈买泪如雨下,神色凄楚地泣道。他生性宽和,数十年都不曾如此在父亲面前放肆,今日却是情入愁肠,难以自制。
陈平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心中扎的生疼,数年前发生在府内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心中的隐痛。
当年,陈平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陈虞奉汉王刘邦的命令去荥阳督促魏王豹出兵抗击项藉。谁知半年后陈虞回到长安时身边竟还带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名唤田雪儿,当陈平得知此女乃是齐国的王室之女时,他不由分说便强行拆散了两人。
因为当时汉王刘邦正和楚霸王项藉争雄,其余诸侯在楚汉间左右摇摆,如同家常便饭,而在这敏感的时刻与正和项藉眉来眼去的齐国人扯上关系,是个极其危险的事情。
正在此时魏王豹叛汉归楚,刘邦震怒之下,令汉将周苛进攻魏国,把魏豹俘杀。要命的是汉军在魏豹的宫中发现了汉国朝臣内通魏豹和项籍的私信,刘邦闻讯遂在朝中大肆地捕捉可疑人物,而陈虞刚从魏国返回汉国,陈平深愔反间之道,生怕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让自己做了“范增第二”,只好将陈虞软禁府内,而将田雪儿偷偷送回齐国。
而他未想到田雪儿颇有胆略,竟然偷偷地又回到了汉国国都长安城,陈虞仗着武艺高强也是最终逃出了府邸,两人在长安城郊偷偷躲起来,过上了属于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被陈平的政敌发现此事,是时韩信正奉命攻打齐国,陈虞有里通敌国的嫌疑,为了平息事端,深知汉王刘邦多疑秉性的陈平只好将陈虞用药水迷倒,用一个形肖田雪儿的侍女代替她而被处死,而真的田雪儿则被陈平命令其三弟陈琛送往蜀地。
陈虞不知缘由,急火攻心,以为爱人已死,竟是癫狂发疯,于一个电闪雷鸣之夜纵马突破城防逃向了远方,从此不知所踪,再也没有音讯,万般找寻无望之下陈平为了平息事端只好诈称陈虞感染伤寒而殁,给他建了个衣冠冢。数月后,陈琛回报说田雪儿也在汉水上纵身跳河而亡…
此事已近二十年,陈平每每想起都是痛楚难当,他虽是以阴谋见长,却内心是宽仁为怀,他从未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情境,时常自责不已,后悔自己以前“诡诈害人”。与东方靖玄相处数年,虽一直以友朋之道相处,却从心底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对待,可叹事与愿违,东方靖玄竟是和吕氏越走越近,而也越来越叛逆,如同自己那英年早夭的幼子一般…
陈平老泪纵横,看着窗外的明月,身体剧烈的颤抖着,不一时,竟倏地喷出一口鲜血,猝然倒地。
陈买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他,大声呼救,陈平脸色惨白,苦笑道:“孩…子,听为父的话,不要声…张此事,虞儿的事我自会告诉你的。靖…玄的身世你可暗中打探一番,切记要绝…对小心,绝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陈买含泪答应一声,陈平点了点头便又是晕了过去,闻声前来的侍卫赶忙将陈平抬上矮榻,整个相府顿时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