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吕后称制执政已进入第四个年头。这几年来,朝堂中刘吕之间的角力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双方虽都慑于吕后的威势而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地争斗,却也是日趋激烈,双方经常为了官员的任免在金殿之上唇枪舌战,搞得吕后也是不厌其烦,却也只是尽量平衡双方的实力,并不敢过于偏袒哪一方。
可事实上,整个汉朝基本已处于吕氏的掌控之下,除了手握玉玺的太皇太后外,掌控南北军的大将东方靖玄、吕辰逸等都是吕氏一方的人,汉朝的宗室及元老勋旧却也没有放弃,在私下里暗自经营培养着亲近刘氏的力量,静静地等待吕后晏驾的那日,谁都知道将来一场血腥的争斗是如何也不可能避免的…
然而这几年汉帝国的百姓们却是得到了不少的实惠,奉行黄老之治,清静无为的吕后,轻徭薄赋,废除暴秦的苛政严法,燔书坑儒时期的挟书律也被她废止,并下令鼓励民间藏书、献书,恢复旧典,这些举措使得整个汉帝国的经济、农耕、文化发展为之一新。
因此,老百姓对于这位处事阴狠的铁腕太皇太后充满了感激,繁华的京城大街上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享受着太平盛世的喜悦之情…
正旦的清晨,东方靖玄早早的打马便向宫内匆匆赶去。今日是岁首之日,未央宫内不但要举行盛大的朝会,而且皇帝还得去祭天、祭祖,警卫工作自然是重中之重,他早已和刘章与夏侯忠布置好了,不过他生性谨慎,还是决定早些过来巡视一番。
他仔细的巡视了宫内各处的防卫状况,见众军枪戟光亮,卫士个个精神焕发,满意地向未央宫赶去。
半路遇到了结伴而来的刘章和刘兴居兄弟,寒暄过后,东方靖玄见刘章一脸的不自然,遂问道:“刘兄可是身子不适,为何一脸的隐忧呢?”
“老兄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嘛,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真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刘兴居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之色,轻轻地拽了拽刘章的衣袖,想制止他继续说话,刘章却没理他,又道:“也许老兄正盼着日子过快些,而我刘章却恰恰相反…”
东方靖玄默然无语,却听刘兴居插言道:“二哥想必是高兴糊涂了,竟是满嘴的胡话,上将军万勿当真,朝会要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刘章喘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三弟,你先过去,我和上将军有些话要单独说。”
刘兴居神色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向二人略一施礼,独自向未央宫赶去。
“刘兄有什么指教的?”
“不瞒老兄,你一直是我刘章最佩服的人,在我心里从未将你看做敌人,而是一直将你视作兄弟一般,这几年跟着你出生入死,我刘章从没皱过眉头,今日我有些心腹话要说,请老兄务必坦诚相待。”
“刘兄请讲,我东方靖玄必不讳言。”
刘章虎目炯炯地看了东方靖玄一眼,叹道:“眼下朝廷形势老兄了然于胸,无须我多言。你我皆深陷其中,我只是要违心的迎娶吕鱼儿,而老兄你则更加的棘手,爱着两个敌对阵营的女人,还得承受着羞辱和骂名…”
因见东方靖玄脸色晦暗、黯然神伤,心下不安道:“如今朝中诸王都视你为逆贼,皆欲诛你而后快,上次成皋之事只是个开始,日后你要多加小心,小弟和代王都是汉室后裔,有些事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从,还望老兄见谅。成皋的事情想必你已猜到八九分,也许你会怨我不顾情分,欺瞒于你,可是我…我也不知自己那时为何会那样做,我真是…”
东方靖玄心头一暖,其实那日他从乔毓峰等人的言谈之间已揣摩出了个大概,他料定刘章必定没有参与截杀吕姝儿的阴谋,不仅因为刘章不具备这个行动时间,更因为刘章对吕姝儿的爱恋情愫,相比刘兴居,刘章更有人情味,也没有那么强的权欲心。
刘章只是在荥阳时才得知此番消息,而他作为刘氏宗亲没法将此事向东方靖玄和盘托出,不然那时候他也不会因为心里歉疚而那么神色失常了。
东方靖玄早就盘算好了,若是今晚刘章对吕姝儿成皋遇刺和荥阳围攻墨者的事情矢口否认,那此后和他就再无信任可言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凶险,为了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安危,他必须要多加堤防。
东方靖玄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刘章的肩膀,说道:“刘兄的处境我明白,不会心生怨怼的。想我东方靖玄半生孤苦,如今上天既然安排我和姝儿、妍儿相知相爱,我自然会至死不渝。对了,刘兄你知道那晚清风轩是我偷听你们的谈话的?”
刘章眼中闪过怜惜和不安的神色,叹道:“妍儿生性多愁善感,敏感多疑,我们一起长成,我对她再了解不过。那晚,虽然她仍是一脸愁容,可是却无法掩饰眼神中的欢悦,我一眼便看出来了,这世上除了庶母外,能让她这样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刘章顿了顿,又道:“老兄的为人我是一百个放心,可如今形势复杂,你也知道诸王会采取任何手段对付你这个吕氏族人,事关全族生死之事,他们绝不会儿女情长,老兄你自己要有所准备。况且,妍儿她本身的妒忌心也很强,绝不会像平陵那样的洒脱、随性,你万万要多多抚慰她,不然真的是祸福难料。”
东方靖玄想起刘心妍那满含妒恨的不善眼神,心里陡然升起阵阵寒意,茫然地点头称是。
远方的未央宫传来悦耳的钟磬之声,二人止住话匣,并肩往朝堂走去。
气势宏伟的未央宫宫门之前熙熙攘攘的站着数十人,个个衣着光鲜,金冠紫袍,威风凛凛,显然都是来京朝贺的各地诸侯。人群有意无意的分成为两拨,一群是汉室刘氏诸王侯和开国勋旧,另一群则是风头日劲的吕氏一族。东方靖玄和刘章对视一眼,无奈的向人群走去。
“上将军和朱虚侯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停止议论,纷纷地向东方靖玄和刘章行礼问好,两人忙还礼逊谢。东方靖玄环视四周,见吴王刘濞和琅琊王刘泽、齐王刘襄三人都站在远处,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他大步前驱,高声拜道:“末将东方靖玄见过诸位王爷,素日公务繁忙,未及前去拜会诸位,此中缘由还请各位见谅,正旦后我自当前去檀府造访。”
刘泽哈哈一笑,说道:“将军客气了,国事为重嘛,至于私谊,那则是来日方长啊。”
刘襄还是一脸的病容,轻咳两声,朝东方靖玄一挥手,算是还礼了,只有刘濞神色倨傲的看了东方靖玄一眼,鼻子冷哼道:“上将军不怕结交外藩,被掼了侯冠麽?我等现在就是招人厌烦的蚊蝇,哪敢毁了你的前程呢?将军已坐拥两座大城,照此情形,日后封王可以期许啊,本王在此先恭喜啦,到时候我等必为上将军备上一份厚礼。”
刘章见东方靖玄脸色酱紫,现场的气氛尴尬之极,打圆场道:“朝会即刻开始,我等还是先进殿吧,请。”
三位刘氏藩王神色各异的先后进入殿内,东方靖玄哀叹一声,和刘章也解剑去靴走了进去。
宏伟的未央宫今日显得更加的肃穆庄重,殿中装饰一新,檀香四溢,令人沉醉。
皇帝的御座下方陈列着十数个王座,已然坐满了刘吕两家的藩王,他们个个王袍金冠,一副雍容华贵之态。
朝臣则是文武分作两班,左侧以右丞相陈平为首的文官,其余是左丞相审食其、御史大夫任敖,其后则是奉常为首的九卿,其中就有宗正刘郢客、郎中令夏侯忠、太仆夏侯婴等熟人。右侧武将以太尉周勃为首,其后则是灌婴、郦商、季布等功臣老将,东方靖玄位高权重,位列第五位,他身后则是大将军刘章、吕辰逸诸人。
其余诸人如沛侯吕种、广平侯薛欧等并无显赫官位的贵戚功侯则坐于其后,偌大的殿内竟是出奇的安静,人人正襟危坐,等待着皇帝圣驾到来。
少时,殿中钟磬之乐大起,内侍报曰:“太皇太后、皇帝驾到。”
众人纷纷离席,跪倒在地,山呼道:“臣等拜见陛下、太皇太后,愿太皇太后、陛下千秋万代,福祚绵长。”
“众卿请起,快快入席。”吕后坐定后,淡淡的笑答道。这位执掌大汉权柄的女强人心情似乎很好,双目流光,显得容光焕发。
吕后见诸人都已逊谢入席,颇有感慨的说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又到了岁首,今日能和诸位爱卿、王侯共聚一殿,坐而论道,真是高兴。弹指间,我大汉已历二十余载春秋,这些年哀家和皇帝秉承高帝和惠帝的意愿,终于让国家的元气得以恢复,府库日益充盈,人口渐增,战马也多了起来,情势喜人。日后呢,还得赖诸位多多出力,为我大汉开创万世基业,哀家和皇帝自是不敢忘记诸位的功劳,高官厚禄绝不吝啬。”
“陛下、太皇太后圣恩重若山峦,臣等敢不效死力。”审食其赶紧上前跪拜应和,诸人也只好上前附和。
“好,好。”吕后赞许地看看诸人,不住的点头。
“经年未见,未知诸位宗室王侯身体如何呢,诸位不辞劳苦,镇守边疆,哀家和皇帝一直很是挂念啊。”吕后看着下首的刘氏诸王,笑问道。
诸王闻言纷纷离席,跪倒在地,刘泽笑答道:“我等身为宗室,享尽荣华,自然应当为陛下分忧,何敢言苦?只是贱体多病,不知明年还是否有福分得见天颜?只盼能够日后归葬祖陵,以免死后无所依托。”言罢,竟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诸王见他说的伤感,都是一脸的怆然,吕后安慰道:“琅琊王此言令哀家动容,人之将老眷恋先祖也是常理,哀家也是颇有感触,这样吧,哀家特准你在京城调养身体,拜访故人,待到明年花开春暖时,再行返回封国,如此可好?”
“不想太皇太后竟如此垂恩,老臣真是…”刘泽激动地浑身微颤,从腰间摸出一片布帛,又道:“这是臣的奏疏,里面还有些许封国特产,以供陛下、太皇太后享用。”
“琅琊王有心了,快止住哀伤,以免伤了身子。”吕后微笑着吩咐侍从扶起刘泽,让他重新入座。
“襄儿,怎么脸色这么差,齐国地大物博,自古就是民风剽悍,也着实难为你了。听说你母亲也是身体欠安,将来回去时哀家赐你些丹药,给你们母子调理下。”
“谢皇祖母挂心,孙儿也是旧疾难愈,只能慢慢调理。国中之事皆赖相国全盘操持,否则可真是一团糟了。”
“嗯,那就好。日后鲁元若是往封地,你可得多加照顾,毕竟是在你的地头啊。”吕后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试探地问道。
刘襄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暗自咬了咬细牙,回道:“那是自然,孙儿自当为姑母效犬马之劳。”因见吕后满意地点点头,刘襄轻搓了下紧张地冒出汗的手掌,如释重负地坐倒在席上。
昔年,刘襄之父齐悼襄王刘肥就因为礼数不周而遭吕后责罚,险些丢了性命,虽是侥幸生还,却是把齐国城阳一郡之地割予鲁元公主为食邑,为此齐国父子几人深以为狠,常常痛心疾首。
今日,吕后屡次试探刘襄,不仅因为刘肥曾经对孝惠帝不敬,更因为齐国地广民富,对朝廷的威胁巨大,因此派往齐国的国相召平也是吕后的亲信,名为辅佐,实际上则是监视刘襄兄弟。
所以,适才的对话看似轻松,实际上则是暗藏凶险,刘襄若是言语稍有不慎,极可能会再次被吕后抓住把柄而惩治,幸好他态度谦卑,且举止从容不迫,才消除了吕后的猜忌之心。
吕后又关切的对刘长和刘濞问候一番,较之和刘襄的对话,态度明显地十分友善,这是因为淮南王刘长和吴王刘濞在吕后眼里属于刘氏宗族中的异类,刘长自幼由吕后抚养长成,而刘濞则是高帝刘邦的侄子,而且他素来自视甚高,绝不会和刘邦的子孙完全一条心的和吕氏对抗。
刘氏诸王就只剩下代王刘恒了,吕后打眼望去,见刘恒正襟危坐在席上,目不斜视,一脸的淡然恬静。她缓了一口气,笑道:“恒儿,薄妹妹是否安好如初?”
刘恒慢条斯理地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儿臣回禀太皇太后,母亲身体尚好,只是心中甚是想念太皇太后和陛下,可碍于朝廷法度无法亲自前来向您问好,这是母亲亲自绣的锦绸,谨祝太皇太后万岁千秋,陛下圣体康健,大汉国势蒸蒸日上。”
内侍呈上刘恒献上的贡物,吕后细看时却是一条不起眼的绸带,红底之上绣着金黄色的小篆字体,曰:不忘初心,不计旧恨,慨然自得,甘之如饴。绸带下面还有一条帛巾,上面写满了工整清秀的字,自然是薄太皇太后给吕后的信,吕后竟认真的看完了信笺,整个人都觉得暖暖的,十分的舒适,一件件陈年旧事又止不住的涌上心头…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人啊,这是怎么说?”吕后把信栈小心地折起来,好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如烟般的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
当年刘邦独宠貌美年轻地戚夫人,正宫皇后吕雉备受冷落,常常恨得咬牙切齿,因不能直接发作戚夫人,只好将怒火洒向别的夫人,而薄太后正是其中之一,可每次事后薄太后都好似没事发生一样,照样的对吕后恭敬有礼,还经常问安侍奉在侧。
两女同命相怜,互相倾诉苦楚,相比于吕后强烈的占有欲,薄太后显得十分淡然,每次吕后诧异地问她为何不邀宠献媚,以获得陛下垂青,薄太后都是淡然地回应“男女之情,在乎于相爱相惜,若是只有欲念,那就朝不保夕,女儿韶华易逝,年老色衰之后何能栓得住夫君的心呢?我不愿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情,即使现在偶然得宠,难保日后一世幸福,还不如就偌眼下这般,锦衣玉食能养人,粗茶淡饭也足以果腹了,何苦与人苦苦相争呢?”。
吕后闻言后许久默然无语,虽是不能完全认同,却是对薄太后心生好感,虽然她这种权欲极强的人不可能会有那么淡然的心态,但是她很佩服薄太后的淡泊寡欲的心性。
后来,高帝驾崩,吕后弄权,残忍地对待戚夫人,那时候薄太后也曾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吕后求情,吕后虽是处死了赵王刘如意以及数个刘邦子嗣,却让刘恒及薄太后安赴晋阳就藩,足见其对薄太后的感念之心。十数年来,二人虽未蒙面,薄太后却还是心中挂念着她,怎能不让她感动呢?
殿中诸人都静静地看着表情变幻莫测的女主,谁都不敢吱声,不多时,吕后回过神来,竟上前亲自扶起刘恒,笑道:“若是得闲,让你母亲来长安陪我说说话,我们姐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儿臣谨遵太皇太后诏旨,翌日归国后自当请旨带母后入长安侍驾。”
吕后满意地点点头,环视四周,又道:“传旨下去,各封国今年贡赋削减三成,另外加赐诸王御用器具及黄金细软,待上将军和平陵公主完婚之后再举办盛大的晚宴,哀家和陛下将向诸位郑重道谢。”
“臣等谢过太皇太后、陛下隆恩。”
之后,少帝一一接见外封的诸王列侯,殿中气氛欢悦异常。朝会既散,由奉常为礼乐向导,卫尉刘章统帅卫士护驾,宗正带着刘氏诸王侯伴着皇帝的圣驾浩浩荡荡前往祭天、祭祖。
祭礼的程序繁琐,少帝身穿黑色的龙袍,头戴冕旒,率着刘氏诸王侯庄重地向祖宗牌位行礼致敬,太祝开始朗读冗长的祭文,声音高亢而有力,待祭礼结束,已至下午。
众人都已累的筋疲力尽,皇帝诏谕众王公大臣各自返回府邸歇息,准备晚上参加宫中的晚宴。
东方靖玄正准备离开太庙,返回府邸,却被人叫住了,竟是梁玉杰,他神秘地低声道:“上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东方靖玄心下起疑,随梁玉杰进到太庙之内,赫然看见少帝竟还跪在祖宗神位之下,他赶忙跪倒在地。
“上将军请到朕身边来,朕有话说。”梁玉杰关上沉重的木门,退了出去,偌大的内室只剩下君臣二人。
东方靖玄膝行到少帝身侧数尺远处,便丝毫不敢越礼向前,只是垂头不语。少帝转过身子,略显歉意的说道:“上将军恨朕曾不分忠奸,对你用刑吗?”
“臣焉敢,那日是臣君前失仪,理应受罚。”
“朕还是喜欢上将军的直爽,朕身居九重,能听到的真话太少了,都是些阿谀谄媚之辈,希望上将军不弃朕…”
“陛下能够如此垂恩,臣下自当以身许国,不计生死。”
“好,有你这话朕很宽心。朕已经处决了张昇。”
“什么?”
“这狗才吃里扒外,泄露朕的秘密,岂能留下他?再说上将军不是也说过此人心术不正麽?”
“陛下既然有心大振龙威,末将自然会誓死相随。末将希望日后陛下能够谨言慎行,隐忍为要。”
“嗯,上将军的话,朕必定牢记,只盼上将军将来能助朕匡扶汉室,剿灭奸党。”
“臣必定誓死相随龙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