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城东,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向东踽踽前行,走的十分缓慢,领头的人是邓毅和五郎,他们是奉东方靖玄的将令押些“物品”回“荥阳”的。
不一时,后面的一支大军打马追了上来,迅速地围住了邓毅他们,五郎和邓毅对视一眼,拔出来长剑,邓毅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围困荥阳侯的亲兵,是不是活腻了?”
说话间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打马走上前来,狞笑道:“荥阳侯怎么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们兄弟今日就要抢了这功劳,到时候也讨个侯爷做做。”
五郎冷笑道:“就怕你们没那个命!”
那汉子一摆手,拿出一张帛书,喝道:“看清楚了,这是北军大将军的手令,下令搜查吕氏余党的,你敢抗命麽?”
五郎不慌不忙的说道:“我们在城门那边已经搜查过了,这是陈相颁下的通行令,将军请看。”
那汉子蛮横地说道:“出城已经这么远了,谁知道你们的车驾里有没有藏什么人,快快打开,让我们搜查。”
五郎不依不饶和那汉子争论起来,不一时,旌旗闪动,又有数十骑到了近前,领头之人还是那刘义,邓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要和五郎转身离开,刘义道:“邓将军,你们为何走到这条道上,这不是去荥阳的管道,这是去往蜀中的官道…”
邓毅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道:“谁跟你说我要去荥阳了,我本就要去南郑,安陵侯还要搜查麽?!”
刘义知道自己是被东方靖玄事先散布的谣言骗了,他狠狠地一夹马肚子,刚欲转身离开,却见车驾中似乎有女人的影子闪动,他摆手道:“快围住那辆车驾,本侯要亲自前去查看。”
五郎和邓毅护住车驾,吼道:“刘义,你要干什么?”
刘义见二人神色紧张,更加的怀疑,打马逼近一步,又道:“二位将军若是光明磊落,让我查看一番又如何?!”
话音刚落,刘义便举剑劈开了邓毅,一脚踢开了面前的车门,却见帘幕挑动,那车驾中慢慢地走出一人,身材婀娜,凹凸有致,脸上罩着薄纱,刘义不知虚实,满脸疑惑地拱手问道:“敢问小姐高姓大名?”
那女子眼眸流动,盯着他许久才道:“小女曹怡雪,见过安陵侯爷。”
刘义身子一震,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是却一时认不出此女的身份,正迟疑间那女子盈盈一拜,说道:“侯爷若是无事的话,请放小女南行,父亲他生了重病,要去南郑造访名医,还望侯爷体谅。”
刘义一怔,看了后面跟着的几辆车驾一眼,咬了咬牙,又道:“小姐和荥阳侯是什么关系?”
那女子愕然道:“安陵侯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和东方上将军数面之缘罢了,没有深交过。”
刘义见女子的神色略有迟疑,显然是有些紧张,他趁势咄咄逼人地问道:“小姐如此美貌倾城,想必家尊也必定是风采非凡,不知家尊可否请来让在下一见呢?”
女子黛眉微蹙,不悦道:“我父亲患了肺疾,不便相见,还望安陵侯见谅。”
刘义闻言更加的心疑,冷笑着已经到了另一辆车驾近前,那女子见状就跑到刘义的马首跟前拦住了他,刘义冷喝道:“小姐为何面色如此紧张,莫不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麽?”
女子眉头一皱,刚要发怒,却听车驾中传来苍老的声音:“怡雪,出了什么事情?”
那女子走到车驾前,柔声说道:“安陵侯拦住去路,不让我们离开,女儿…”
她的话还没说完,车门大开,一个衣着素朴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嘴上也罩着一层纱布,刘义惊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名字,正不安时,那中年人轻咳一声道:“安陵侯爷,你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曹某人了麽?”
那刘义惊得从马上跳了下来,拜倒在地上,口里还念念有词道:“原来是曹世兄,刘义有眼无珠,真是该死,曹兄见谅。”
那中年人示意曹怡雪扶起刘义,说道:“我曹窋罢官多年,没想到连多年的故交多不认得我了,想起来真让人伤怀,刘兄该不会也像那些不义之人那般吧?!”
这个曹窋是汉初的开国功臣曹参的长子,其父曹参侍候高帝、惠帝,曾做到相国的高位,曹参故去后,其长子曹窋继承曹参的平阳侯位,在孝惠帝和高后称制期间曾做到御史大夫的高位,后因重病而辞官在家。曹窋和刘义是多年的好友,想当年刘义仅以刘氏远支旁系的身份在宫门任职卫士,是曹参见他为人勇武才大加拔擢,一时间曾在北军之中声名赫赫,威震长安,后来高后掌权时刘义不满高后对刘氏的打压和残害,多次慷慨直言而获罪下狱,若不是曹窋四下游说营救他的话,刘义早已身首异处了。因此曹氏一族对刘义有大恩,只是刘义被囚禁流云宫后,多年不曾与曹家联络,所以才会对曹怡雪等晚辈一无所知。
刘义满脸愧疚之色,唯唯诺诺地侍立在曹窋身侧,连大气也不敢喘,曹窋感慨万千道:“想当年刘兄也是名震一方的耿直之士,为何如今成了这番模样,我虽与东方靖玄相交不多,但也听闻过他的事情,此子可谓不世出的英杰,又有北击匈奴、剿灭诸吕的大功,更算得上是你们刘氏的恩人,为何你现在却要屡屡和他作对呢?”
刘义环视四周,惭愧道:“曹兄有所不知,义虽然获得自由之身,却性命掌握在他人之手,成了别人的棋子,做这些事情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曹窋听他话里有话,又道:“你我之间相交数十载,难道和我也说不得麽?!”
刘义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摇头道:“这段时间我刘义如行尸走肉做了很多违心的事,幸好今日遇到贤兄才没有继续犯错,我也想明白了若是和慧儿他们母子此生无缘的话,我们便来世相见吧?!”
曹窋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却稍纵即逝,轻咳一声道:“莫非有人以妻儿相要挟麽?”
刘义黯然神伤道:“当年我获罪被擒,从朝堂直接押往流云宫,事后慧儿曾给我回过绝笔信,说我‘不愧刘氏血脉,绝不会为我拖累…’,见信之后我便晕了过去…”
曹窋与他相交数十年,自然知道刘义夫妻之间感情深厚,有些不忍的扫了他一眼,神色复杂道:“嫂夫人女中豪杰,气节高雅,令人汗颜…不过…”
刘义见他欲言又止,便道:“我深失贤妻和兄台所望,实在愧见你们…”
曹窋摇头道:“若是你谨记我们的期许便不会为虎作伥,与刘兴居此等贼子沆瀣一气,为祸天下…”
刘义被曹窋的灼灼眼神盯视的浑身不自然,连头都不敢抬,怯声道:“曹兄诛心之言令刘某汗颜,然则我却非贪慕虚荣之徒,若是如此当年我何必仗义执言,自陷囹圄之中?!”
曹窋长袖一甩,怒喝道:“休要强词夺理,看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简直令人不齿,十年牢狱给你带来的就是这些麽?一朝脱身便肆意报复,看看你现在的德行吧,我都怀疑是不是认识你了?”
刘义身子一颤,辩解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剿灭吕氏是三公众卿、诸王公侯的公义,除恶务尽,我不是报私仇…”
曹窋爆喝一声,伸手便在刘义左脸之上打了一耳光,刘义猝不及防,顿时便眼冒金星,曹窋气的浑身发抖,剧烈地咳嗽起来,曹怡雪吓得花容失色,忙上前去扶起他来,花容失色地道:“父亲息怒,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怒,你的身子要紧…”
曹窋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盯着一脸愧色的刘义道:“刘…刘义,今日一见,必是永别,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见,临行前我奉劝你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切莫作茧自缚,悔恨终身…”
曹窋见刘义呆立在地,一身不吭,哀叹一声招呼过一旁的侍从便要上车,忽然刘义袍服一摆,跪倒在地,歉声道:“曹兄大恩大德刘义永生难忘,刘义我有负于你,悔恨无极,今日自断一臂,向你和慧儿谢罪…”
曹窋身子一颤,转过身子时,便见眼前寒光一闪,刘义的左臂刹那间便被长剑齐刷刷地斩断了,连久经战阵的五郎和邓毅都没反应过来,鲜血激射而出,喷了一旁的亲兵一身,刘义脸色惨白,嘴角却挤出一丝笑容,对着曹窋说道:“曹兄,请你见谅,刘义一时不慎,误入歧途,甘做他人鹰犬,做了不少错事,有负于曹兄的教诲,向你谢罪了…”
刘义说罢,强忍着左臂的伤痛向着曹窋躬身一拜,转身便要离开,亲卫一拥而上便把他拥在了垓心之中,曹窋看着他的背影,喉结一动想要说话却是忍住了,而前方的刘义早已痛了昏死了过去…
暮色将至,刘义才缓缓睁开了双目,一转眼却看见眼前一位脸庞白皙的妇人静静地看着他,一脸的恬静淡然,刘义吃力地举起右手在妇人的脸上摸索着,眼中不住地流出泪来,说道:“终是见到了你,夫人,早知如此,我何必受人要挟,做哪些伤天害理之事呢?”
妇人一言不发,只是笑着看着他,不一时刘义一转眼却见曹窋、邓毅、五郎和曹怡雪等人也站在身侧,他浑身一怔,已是醒过神来,激动地抓着妇人的肩膀道:“慧儿,真是你,你还没死,还没死啊…”
妇人扶着他坐起身来,说道:“我没死,但今日你我夫妻几乎恩断义绝…”
刘义茫然地扫视了曹窋一眼,道:“你一直在曹兄的府中麽?怎么会呢,他们说你不是被害死了麽?”
妇人感激地看了曹窋一眼,说道:“当年你被囚禁之后,确实有人暗中害过我,那时候我们的孩儿幼小,我担心自己无力保护他,便偷偷地带着孩儿离开了府门…”
刘义似有所思道:“我记得那时候曹兄没有出手相助,你是怎么到他府中的,这…?”
妇人道:“你被人蒙蔽了,曹兄为人极重情义,即使知道吕氏不容我母子却仍是义无反顾地将我们母子护送到了自己的封地,那时他亲自出马,半路遇到了贼人拦路,领头的人正是吕氏的沛侯吕种,吕种还被曹兄打伤了,曹兄执着吕种到了廷尉府之中,侯封连夜进宫面见高后,适时孝惠帝正对吕氏弄权与高后争执不休,此事高后了解情由之后震怒下颁下密旨将吕种众杖二十,其余党全部处死,并赐给曹兄赏赐了不少圣物,只是要曹兄严守此事,不可外传,以免引起更大的纷争…过了许久我才知道曹兄被贼人箭矢所伤,直到今日也没有完全康复,时时要往南郑大山之中的温泉修养…所以才对外宣布重病卧床的。”
刘义看了一侧的曹窋,既是感激又是惭愧,说不出话来,曹窋往前走了几步,说道:“刘兄今日若能幡然悔悟,你我依旧是朋友…”
刘义听罢连忙对天盟誓,并再次向曹窋和妇人致歉,不一时一位十几岁的少年兵士走上前来,跪在了刘义跟前,刘义又惊又喜地看着妇人道:“这…这孩子莫非是我们的孩儿?”
妇人点头道:“是,他叫念恩,是我给他取的名字,是要他一辈子记得别人的恩情,不要忘记。”
刘义点点头,摸着刘念恩的肩膀道:“好孩子,你这身打扮,是在谁的麾下从军?”
刘念恩道:“回禀父亲,孩子是邓毅邓将军的亲兵,也是东方上将军的护卫长。”
刘义浑身一震,看了一侧的邓毅和五郎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妇人这时说道:“夫君今日若不能回头的话,我们母子绝不会和你相见的,念恩多年来深受上将军的教诲和拔擢,而他的父亲却一次次伤害他的恩人,此事让念恩一度无法自拔,幸是上将军从没有对你痛下杀手,不然你们父子对阵生死,那时会是什么场面呢?”
刘义看了看妻儿一眼,说道:“我真是悔恨无极,哎…他日当负荆请罪,请上将军原谅…”
邓毅走上前来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恭喜安陵侯爷一家团聚,侯爷不必为加害我们的事情不安,上将军不会介怀的。”
刘义点了点头,五郎又道:“侯爷可就此和平阳侯一道东进,护卫两位侯爷的人都是我们南军的精锐猛士,绝不会有什么差池,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便是,请放心吧。”
刘义满脸愧色地看了二人一眼,躬身施礼道:“请二位将军向上将军转告刘义的歉意之情,并告诫他小心刘兴居的毒计,他对上将军的嫉恨远超诸位之想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罢手的,切记切记。”
上将军府邸内,东方靖玄正和众心腹议事,听完五郎和邓毅的话,东方靖玄交代邓毅妥善处理刘义的事情,言罢他满脸心事地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只是呆呆地看着晴空万里的天际,一言不发…
梁玉健走到他的身侧,低声道:“主公,属下探知府邸周遭有很多不明身份的人不分日夜地密切监视着我们的动向,此举让人深为焦虑,如今刘义已去,但仍有很多人对我们虎视眈眈…”
田光怒发冲冠,暴喝道:“刘氏这帮宵小之辈,整天就知道算计我们,他们似乎忘了若不是主公和我等浴血拼杀,他刘家的天下早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了,真是忘恩负义,令人不齿,呸!”
王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正是因为主公的声名太显赫,而又和刘襄兄弟不睦,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紧张,想尽一切办法要致我们于死地。”
见田光不解地看着他,田熙开口接言道:“光弟太糊涂了,眼下在夺嫡之争中支持刘襄兄弟的人大多为宗室勋旧,他们从上郡事变到诸吕造乱都是刘襄兄弟的马前卒,甘心为他们的爪牙,曾经多次加害过主公,如今他们没能扳倒主公,反而让主公又立下擎天之功,若是新皇登基让主公再主掌朝政的话,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梁玉健点头道:“熙兄所言极是,这等卑劣小人,一生追名逐利,虽是素知主公仁义之名,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仍旧对主公不放心,编造各种流言来中伤我们,必欲置主公于死地而后快,一来报了多年来的屡屡挫败的‘宿仇’,二来还可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
众人闻言都一脸愤恨地议论起来,却见东方靖玄慢慢转过身来,满脸浅笑地盯着众人道:“诸位兄台无需为此事动怒,功名利禄于我东方靖玄本就没多大的吸引力,我只盼恒弟早日正位,那我们便可早日离开长安了…”
尹瞿和曲毅对视一眼,神色很是不安,稍时尹瞿小声道:“主公,我刚刚得到消息,代王王舅薄昭两日前秘密到达了长安,拜会了丞相和太尉等人,却是…却是…”
众人都是惊得脸色煞白,代王刘恒即便对长安形势不明了也应该先来问他的兄长东方靖玄才是,况且东方靖玄十数日前还给他传了书信要刘恒守静持重,等待长安的好消息。而此时刘恒既派遣自己的娘舅薄昭到长安来,却对他不管不问,莫不是刘恒对东方靖玄不信任麽?
东方靖玄的笑容早已僵住了,他此刻脸色铁青,神色极为凝重,甚至举着热茶的右手都在微微发抖,坐下诸人谁不知道东方靖玄和刘恒深厚的兄弟情谊,谁不知道东方靖玄这么多年来浴血拼杀的原因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给刘恒铺平道路,而大功将成东方靖玄却被最为信任的兄弟怀疑了,这事换做是谁都会想不通的…
梁玉健是和他幼年结识,十数年患难之交的人了,他从来不曾见过平时坚毅如铁、杀伐果决的主公会有如此慌张和不安的神色,即使是在上郡被刘兴居数千大军围困孤山之上时梁玉健也不曾见过他这样,他的心一揪,几乎堕下泪来,正欲上前安慰东方靖玄时,东方靖玄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上,众人吃了一惊,七手八脚的上前搀扶住他,性格急躁地田光几乎都哭出了声来,东方靖玄脸色煞白,刚想劝慰诸人,却见阿图罗不知何时到了屋内,他跪在东方靖玄的身前,流着眼泪哭泣道:“父亲,你这是怎么了啊?父亲…”
东方靖玄爱怜地抚着阿图罗的小脸,摇头道:“书彦别哭,我只是摔了一跤而已,没什么…”
次日,东方靖玄上奏朝廷,告假免朝,在府中静养,不几日传来消息,代王大驾已至戏城,不日便可抵达长安,但东方靖玄仍是卧榻不起,身体虚弱,急的准备郊迎大礼的奉常、少府等九卿连往府内奔波了数次,甚至陈平、周勃和任敖的朝廷三公也亲往探视,因见他情况全无好转,无奈之下只好准他在府中静养…
终于,代王刘恒在未央宫中接受众卿诸王侯朝贺,正式登基为帝,刘恒首先封赐剿灭诸吕有功之臣,以周勃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灌婴为太尉,任敖做御史大夫,组成新的朝廷中枢。
刘氏诸王那边除了保留旧有的诸侯王之外,刘恒又立了一批新的诸侯王。同年十二月,立原赵幽王刘友之子刘遂为赵王;徙封原琅邪王刘泽为燕王。后来,又立刘遂之弟刘强为河间王;以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刘兴居为济北王。
这晚,东方靖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他独自一人在府中的凉亭前踱步,不一时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梁玉健、尹瞿等人鱼贯而入,到了近前。
梁玉健劈头盖脸地说道:“主公,今天朝会上陛下整肃京城诸军,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张武为郎中令,巡查保卫宫中,我等和夏侯忠等人全部被罢夺军职,就在刚才少帝刘弘和他的三个弟弟全部被诛杀,陛下还颁布诏令,大赦天下。”
东方靖玄眼睑微微一颤,随即便神色如常,轻咳了几声给几个心腹沏上热茶,缓了口气又道:“你们所说之事我已有耳闻,而且陛下也已经罢夺了我的上将军职位,只给我增加了两千户食邑,留个口头太傅职位而已,就连夏侯忠、段志玄、李克明等昔日旧部也被夺了官位,是吧?!”
尹瞿和梁玉健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曲毅道:“陛下已经忘了旧情,不仅不追究刘兴居的造乱之罪,还加封为王爵,而对我们却如此薄情,似是要赶尽杀绝,主公手中如今只有数百亲卫而已,若是陛下下旨绞杀我们,我等绝无生还机会。”
东方靖玄放下手中的热茶,小声道:“不瞒诸位,我已见过陛下了,而现在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请求他所为的。”
“什么?”、“主公这十数天一直静卧榻上,如何与陛下相见的?”
东方靖玄淡淡一笑道:“数日前,和薄昭一道前来长安的宋昌夜探了我们府邸,和我商谈了许久,天亮之际我和他一道去了城东,拜见了陛下并向陛下禀明了朝中的一切,还为陛下献上了计策。”
众人心下稍安,田光一脸懊恼道:“宋昌如何潜入进来的?我真是该死,一点反应都没有。”
东方靖玄摆摆手道:“光兄不必懊恼,那几日你和熙兄日夜守护我,着实是累着了,而我和宋昌是在旧府邸相见的,所以你们都不知晓罢了…”
尹瞿问道:“主公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梁玉健道:“主公有意让陛下打压我们,莫非是想给那些人造成我们失爱于陛下的假象,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早日离开长安?!”
东方靖玄点了点头,随即眉头一皱,又道:“陛下如今可以信任的人没有多少,但是你们跟我的时间太久了,留在长安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我才请求陛下将你们罢夺军职,以防不测。”
王浚道:“主公的想法很不错,既是‘失爱’于陛下,我们何不再进一步呢?”
东方靖玄知道他素来足智多谋,欣喜道:“计将安出?”
几日后东方靖玄终于是身体“康复”,终于可以上朝了。他虽无实权,却身份尊崇,可为“帝师”。
皇帝刘恒在朝政上事情多会问计于他,但东方靖玄似是对政事一窍不通,提的建议多是无用或是多此一举之法,经常被人驳的哑口无言,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冷淡下来。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了几个月,到了春狩之时,东方靖玄伴着龙驾到上林苑围猎,他箭无虚发,大大出了风头,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往日统帅千军万马的辉煌时刻,三军众将也是对他青睐有加,山呼万岁,东方靖玄喜不自胜,与众将诸侯把盏言欢,欢度数日…
而他却没注意到在自己光彩夺目的刹那,竟然盖过了皇帝刘恒的风头,独自接受六军将士的欢呼,功臣恃功傲上,不守臣道,这是任何帝王都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果然不过几日,皇帝刘恒发下诏旨以东方靖玄劳苦功高,连年征伐而身乏体弱为由罢免了他的太傅之职,东方靖玄上奏告罪,要求回归封国静养。
没想到更大的波澜转瞬即至,很快御史大夫任敖和数位汉室宗亲联名上奏弹劾东方靖玄恃宠生娇,目无君上,要求皇帝下令廷尉进行审讯,有的人甚至翻出了当年的旧账,说他甘为吕氏鹰犬,曾经加害刘氏宗族,还有人说他窝藏吕氏余孽,意图谋反,铺天盖地的奏疏直冲未央宫而来,而皇帝刘恒却是数日内毫无动作,连陈平、周勃和灌婴三人都缄口不言,对此事置若罔闻…
出乎众人所料的是皇帝刘恒突然在未央宫深夜召见了荥阳侯东方靖玄、还有当年参与流云宫平乱的众位皇族,其中自然包括旧伤新愈的刘章和刘兴居…
经过一夜的问讯,第二日皇帝颁下诏令,荥阳侯东方靖玄削去荥阳、成皋两处封地,迁为江阳侯,以巴郡江阳城为封地,即日起前往就藩。刘兴居以除逆为名滥杀无辜,殃及宗室,故严令刘兴居坐守藩国,非诏令不得出国,刘章则是无赏无罚,只是不痛不痒地被斥责了一番而已。
侯府内,东方靖玄看着三位收拾行装的娇妻,一眼期望的道:“梦寐以求的日子终于快要到了,太好了。”
已经有了数月身孕的卓玛伊娜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道:“夫君,我们的孩儿好像也感觉到了,刚才他动了一下子…”
吕姝儿、刘心妍、乌云珠和小玉等人闻言高兴地围着她叽叽喳喳聊了起来,东方靖玄抱着已经两岁多的爱女陈静仪逗乐时,梁玉健走到近前,低声耳语几句,东方靖玄一怔,转过头时,却见一身劲装的张武护着一人已到了门外。
东方靖玄浑身一颤,将爱女递给吕姝儿,迈着大步便到了张武跟前,口中高呼着刚准备跪拜,那人却早已扶住了他,众人这才看清楚随同张武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汉朝的皇帝—曾经的代王刘恒。
“呼啦”一下寝间周遭数人全都跪了下去,刘恒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来和兄长和嫂夫人们道别,诸位不必理会我,各忙各的便是。”
东方靖玄一挥手道:“郎中令只身深夜来访和我交割南军军务,并无他人跟随,明白麽?”
众人会意地四散而开,东方靖玄和刘恒到了内间之中,和吕姝儿三女见过礼后,刘恒又给东方靖玄深鞠一躬,东方靖玄刚要说话,刘恒抬起头来,歉声道:“这几日让兄长受苦了,小弟很不安。”
东方靖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刘恒和他执手共坐一榻,又道:“这世上之人除了父皇和母后,我最信任的人便是兄长了,我如今的一切也都拜你所赐,本想和你一起开创大汉盛世,立下不世功业,没想到却无缘无故让兄长背上这么多的骂名,毁了你半世声名,刘恒真是无地自容。”
东方靖玄摆了摆手道:“是我借你之手完成自己的心愿,至于名利那些身外之物都不重要,所以我得谢谢你。我没猜错的话,姨母这几日毕竟也是给了你很大压力,你也受委屈了,恒弟。”
刘恒眼睛一红,差点流出泪来,强忍着说道:“看到兄长现在夙愿得偿,和众位嫂夫人、侄儿们如此的和乐美满,我刘恒就算再受什么委屈都是值得的,母亲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很挂记你,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明日她会到离宫去静养,兄长记着临走时要去探望她。”
东方靖玄点了点头,又听刘恒道:“刚才的军报,匈奴人在北疆蠢蠢而动,意欲寇边,这几日我会召开朝会议政,到时候兄长只需要上一封奏疏,我会暗中吩咐宋昌派心腹护送你到封地去的,你放心。”
东方靖玄知道此事他为了掩人耳目想出来的计策,感动地点了点头,兄弟两又聊了半天,直到夜色很晚,刘恒才离开…
次日,东方靖玄拜访了陈平和周勃、灌婴还有刘章、夏侯忠等人,趁夜便带着亲眷悄悄地向南而去了…
江阳城地处南疆,是烟瘴之地,又紧邻南荒蛮族,时常遭遇侵扰,但民贫兵弱,无以相抗,东方靖玄多番请求朝廷调拨钱粮、军旅,皇帝刘恒都只是下诏令从临近诸郡拨了些粮饷,聊以宽慰其心,却以北疆强邻窥伺为由,拒绝调派大军南征。东方靖玄早已和冒顿有言在先,他不相信冒顿那样的人会出尔反尔,愤怒不已之时本欲亲往京城面圣,却先一步接到周亚夫等往日亲信的书简,原来朝中亲刘势力又在大兴冤狱,以清缴吕氏余党为名排除异己,京城之中人人自危,哪有人会顾得上遥远的南疆之上的小民…东方靖玄无奈地只好作罢,紧闭四门,加紧防御…
数月后,大汉南疆大旱,蛮族乘机大举劫掠江阳城周遭,巴郡蛮荒之地,朝廷驻军只有五千余人,前些日子还被征调北上作为预备军,以防备匈奴人南下入侵。
江阳侯东方靖玄不忍百姓受难,仅率亲兵一千人前往抵御,被困在巴蜀大山之中数日之久,最后是卸任宗正归藩的楚王刘郢客情急之下派了王太子刘戊,以游猎迷路为由,在长沙王的配合下率重兵救出了被围困的东方靖玄诸人,其中自然包含对东方靖玄生死相依的刘心妍,是时刘心妍也有了身孕,却还是瞒着他悄悄地跟着东方靖玄诸人到了战场,而恋子心切的吕姝儿则服侍着已快临产的卓玛伊娜坐镇城中,等到东方靖玄回到城中之时,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地跟到南疆的心腹战死了两百人之众,东方靖玄痛的心在滴着血…
很快,朝廷又颁下诏书,斥责东方靖玄擅自出兵,制造摩擦,扰乱南疆政局,还同时强令东方靖玄的亲信诸人立刻北归京城,面见皇帝,以免“陷得太深、不可收拾”,看到诏旨东方靖玄脸色煞白的令人害怕,半晌都没说一句话,他双手按住早已暴跳如雷的田熙、田光兄弟,摸着他们身上的累累疤痕,泪如雨下,口中不住的念叨着“你们受苦了,是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
厅中的气氛低沉的异常,东方靖玄环视四周,口中忍不住吟起来那首刚刚学会的楚地民谣,曲调哀怨而悠长,厅中诸多生平铁骨铮铮的汉子闻听之后都忍不住掉下泪来,一曲吟罢,东方靖玄一拳将身前的案几击的粉碎,哀嚎道:“十年奋战成泡影,一身征血为谁忙…”
突然,他身子一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然后颓然地倒在了地上,稍时屋中呆若木鸡的众人才手脚慌乱地围了上去,顿时厅中大乱,各种呼喊声不绝于耳,“主公,你怎么啦?”、“大哥,呜呜…”、“夫君,夫君,你醒醒啊…”、“父亲,你起来啊,起来啊,二娘生了个弟弟,你起来看看他啊…”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靖玄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诸人的谈话,说话的却是王浚和梁玉健,从二人的对话之中,东方靖玄知道原来皇帝刘恒是有意借着这次的南蛮入侵之事彻底的“解放”东方靖玄,将他在军中的心腹支走,削弱他的影响力,可以给某些势力小人释放一个极强的信号—那就是东方靖玄失爱于皇帝,已经不足为惧了。这样的话东方靖玄可以逐渐的淡出大家的视线,不会再遇到新的麻烦,刘恒此举虽说有卸磨杀驴之嫌,却也算是菩萨心肠了。
数日后,东方靖玄终于可以下榻了,五郎搀扶着他在温暖的午后晒着太阳,不一时,王浚、梁玉健、田氏兄弟等人联袂走了过来,看见东方靖玄形容憔悴,几个铁骨铮铮的心腹大将都眼圈一红,田熙哽咽道:“主公,你要多保重啊…”
东方靖玄拍了拍他的肩膀,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梁玉健见众人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忙岔开话题道:“主公,几位少主此刻正和老主公在一起,老主公正在给他们起名字,主公是否前去?!”
东方靖玄略一摆手,说道:“我刚从那边过来,在屋内太久了,气闷的很,出来透透气…”
众人一时无话,东方靖玄看了一眼一侧沉吟不语的王浚,又道:“王兄,这些天朝廷有什么消息?”
王浚眼眉一挑,和梁玉健对视一眼,缓缓说道:“楚国和长沙国派人送来了不少粮食谷物,够附近的百姓用度数月之久了,曲兄和荀兄正在造册登记,妥善分配,江阳的城墙也加固过了,足以抵御蛮夷的入侵,主公可放心了…”
东方靖玄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什么消息?”
王浚神色疑虑,说道:“从楚王使者那边得来的消息说,朝廷最近有意淡化数年前的汉匈大战,销毁了官方记载,还严令不许民间任何人传播此事,陛下又派了使者前去和冒顿商谈议之事,送去了大量的钱帛、美女…”
王浚知道这些话的分量,很明显和东方靖玄情同手足的刘恒正在一步步地抹去东方靖玄在朝中的所有印记和所有功劳,这对他来说太残酷了,王浚担心大病初愈的东方靖玄能不能承受住如此的打击,因此说话时一直在有意地注视着东方靖玄的表情,却惊异地发现东方靖玄的脸上没有起一丝波澜,眼神之中也没有愤恨和忧郁,甚至听完之后嘴角还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田氏兄弟和梁玉健等人又惊又怒,刚要说话,东方靖玄摆手道:“别担心,我没事,陛下做的很对,我很欣慰…”
王浚略一怔,也道:“主公气量如海,如此我等便放下心了,但愿陛下能善始善终,做一个好皇帝。”
因见梁玉健诸人听得云里雾里,便解释道:“大汉新立,百废待兴,大乱之后也需大治,因此要打消主战派复仇匈奴的念头,而主公是这一切的开端和终结,唯有淡化这一切才可以真正的让朝廷安静下来,继续让百姓休养生息,恢复生产…”
梁玉健会意地点头道:“陛下此举也算是忍辱负重了,正因为他和主公心意相通,才敢如此行事果决…只是对主公而言,略显不公平罢了,但主公胸怀天下,自然不会为名所累,因此才恢复的这么神速…”
东方靖玄自失的一笑,说道:“我终究是凡夫俗子,就这种失落感和愤恨之心差点要了我的命,看来要放空一切真的没那么简单啊…”
众人说话间,东方靖玄的几位娇妻还有众位心腹的妻妾也带着自己的儿女来到了东方靖玄跟前,刹那间暖暖地亲情温暖冲淡了略显哀伤的氛围,东方靖玄不禁地沉醉其中,刹那间他心里已经有了新的想法了,他要一劳永逸彻底地告别这种令他厌烦的生活…
刘恒登基称帝的第二年正旦,诸侯纷纷前来朝贺,人流络绎不绝地赶往未央宫,觥筹交错间,皇帝刘恒察觉到江阳侯东方靖玄缺席,不满地向三公询问缘由,太尉灌婴神色复杂地递上东方靖玄的奏章,原来江阳侯东方靖玄去岁南下御寇之时,中了蛮族的毒箭,箭创溃烂,已是深入膏肓之中,金石无用,命在须臾之间了…
皇帝刘恒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随即冷冷地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三公替朕尽些人事,赏赐些财货,然后替他拟定一个谥号吧。”
右丞相周勃被皇帝的冷漠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愤愤不平道:“江阳侯在孝惠帝、高后主政之时有大功于国家,虽然有罪过,却难以抹去其昔日的功勋,既是病重,陛下应当下诏让医倌尽力救治,并派遣公卿宗室前往慰问才是,怎能人还活着就想着拟定谥号啊,如此做派定会寒了六军将士的心的…”
左丞相陈平、御史大夫任敖、奉常叔孙瑜等人闻言纷纷向皇帝进言,刘恒“无奈”之下只好勉强同意下诏宫中的医倌前往救治,可惜医倌走到半道便传来噩耗,江阳侯东方靖玄箭创复发,伤重不治,在江阳侯府之中过世…皇帝刘恒念其往日勋劳,赐其归姓为陈,谥曰“忠”,并追封为烈侯,朝中有人弹冠相庆,有人哀伤不已,世间百态,不必详表…
又过了匆匆数月,皇帝刘恒收到消息,江阳城突然遭到蛮族突袭,城中居民多数中了蛊毒,死伤遍野,数十里之外恶臭熏天,不可近前,附近的几个县都人人惶惶,直到朝廷派遣宋昌率大军征绞杀,才有人陆陆续续地来到江阳城,这座南疆重镇才渐渐的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潮起潮落,风起云涌,已经很少有人记起城南小山下那座不起眼的墓冢之中安眠的那个人曾经是个足以撬动天下的伟男子,这就是生活,任你再勇猛强横也抵不过岁月的变迁,千百年后一切都只是人们嘴中的笑谈罢了,什么英雄、什么雄才,都早已湮没、消失在茫茫的原野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