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靖玄五人被两百余铁骑一路“押送”着前往衙署,但是他们既没有上镣铐也没有被绑缚着,五人共乘一辆宽敞的车马缓缓行进。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马倏然停止,一人掀开了珠帘,恭声说道:“请几位下车。”
众人借着微弱的灯光四处探望,发现他们眼下正身处在一座僻静的院落里,四处黑黢黢的一片,那从人又指引众人来到了一间房屋内。
窸窸窣窣的一阵摆弄过后,屋内顿时火光大盛,光亮异常,东方靖玄揉了揉眼睛,发现他们进的不是牢狱也不是衙署,而是一个装饰简朴而整洁素雅的大厅。
众人都是一脸的不解,却见那从人躬身说道:“诸位请在此饮茶稍待,宋将军稍后就到。”
说罢,冲诸人一作揖,悄然退下。卓玛伊娜走到东方靖玄跟前,一脸的疑惑地问道:“夫君,这里…”
东方靖玄柔声道:“这个宋将军和我是老相识了,他刚才已经认出了我来了,所以才念着旧情没把我们送往衙署…”
梁玉健悚然动容道:“汉室诸王同根同源,一向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末将只怕上郡之事也少不了代王的份,更何况人心思变,上将军切不可大意…”
东方靖玄知道上郡时南郡数百将士惨遭刘氏兄弟谋杀之事在梁玉健里面留下了很深的痛苦印记,使他对刘氏诸王恨之入骨,难以释怀,因此才言辞激烈,义愤填膺。不过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骤逢变局人心思变,甚至连东方靖玄自己心中也不敢对一向十分倾慕的代王刘恒不得不有所防备。他心乱如麻,略微顿了顿,叹道:“这座院子内外有几百名护卫,我们逃不出去的,如今我们已是俎上之鱼,只能是任人宰割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众人都明白这话的分量,都沉重地低下头去,此时一切却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心神恍惚地饮茶时,厅门大开,一个身着红色袍服的人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头戴高冠,腰悬长剑,身材高大笔挺,一脸的英雄气,此人正是东方靖玄的老相识—代国中尉宋昌。
东方靖玄诸人忙起身迎接,却见宋昌大踏步走到东方靖玄跟前,一言不发便跪倒在地,高呼道:“末将宋昌叩拜东方上将军。”
东方靖玄见梁玉健频频示意,冲他微一摇头,忙上前扶起宋昌道:“宋兄请起,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承的起你如此大礼!”
宋昌倏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欣喜之色,眼中竟噙着激动的泪水,东方靖玄虽和他只相处了数十天,却十分欣赏他刚直不阿的性格,见他此刻如此动情,不似作伪,也是感动地也是虎目微红,宋昌颤声道:“谢天谢地,上将军可算是平安归来了。”
东方靖玄拍拍他的肩膀,向他逐一引荐诸人,当宋昌得知卓玛伊娜是东方靖玄的夫人时,略一怔,忙再次跪拜行礼,搞得卓玛伊娜受宠若惊,略寒暄罢,诸人一一入席就坐。
东方靖玄将这两年自己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宋昌听得津津有味,一脸的认真,他饮了口热酒,笑道:“上将军洪福齐天,得神灵庇佑,如今安然返回,实在是万民之福,也足见上天却是厚待我汉土千万黎民。”
东方靖玄微笑道:“请问宋兄,这两年代王和王太后是否都安好吗?”
宋昌苦笑道:“实不相瞒,自从得知上将军在上郡遇袭那一刻起大王便派了大批人手前去查找你的下落,两年来从未间断,就在此刻,上郡仍有百余人在…这两年大王和王太后一直悬心上将军,大王时常暗自叹息,王太后饮泣不断,不思饮食,如今已是枯瘦如柴…”
东方靖玄鼻头一酸,哽咽道:“是我不好,让姨母和恒弟担心了,我即刻修书一封,请宋兄代我转呈,以表歉疚之心。”
宋昌惊道:“上将军难道不愿去拜会大王和王太后麽?”
东方靖玄一脸难色,说道:“我如今已和刘章兄弟结下死仇,难以化解,因此不想恒弟为我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其间缘由,我想恒弟他会理解的。”
宋昌眼中闪着柔和的光,劝解道:“上将军的心情末将十分体谅,你数年来为刘吕两家之事所扰,困苦不休,最后却遭到了那样的待遇,有心结也是难免的。不过,代王殿下仁厚至孝,宽以待人,大王深知上将军禀性正直,一心为公,举止皆为朝廷安定,四海平静,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此乃是圣人心肠,因此大王绝不会对上将军不利,更没有参与此事,我宋昌敢用首级作担保,上将军明鉴。”
东方靖玄默然不语,刘恒与刘章兄弟个性迥异,这事他自然知道,可是他不愿意再让身边的人再为他冒任何风险,吕姝儿惨死之事在他心中烙下的痛苦印记时常令他悔恨无极,他不愿意这样的惨剧再次上演了。他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春耕秋收,渔猎田野,终此一生。
宋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上将军切勿担忧,你安居此地即可,我保证绝无人敢泄露秘密。”
这时候却听一旁的梁玉健冷冷道:“我等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了无牵挂,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不想再为人设计利用、陷害,死的那么冤枉,那么窝囊。”
东方靖玄见他言辞不善,刚要出言安慰,却听宋昌笑道:“梁兄难道不牵挂家中老母麽?”
梁玉健虎躯一震,讶道:“你…你说…什么?”
宋昌微微一笑,说道:“现下梁兄母亲正在此屋舍之中,颐养天年,若是她得知梁兄回来,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呢!”
梁玉健不可思议道:“难怪我去长安没有见到母亲,原来是宋兄设法施救,我…”
梁玉健虎躯猛震,喜极而泣地跪倒在宋昌跟前,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乌云珠见状也随他跪在一起,宋昌忙上前扶起他们,笑道:“梁兄快快起来,你该去谢大王,而不是我宋某。”
东方靖玄和卓玛伊娜看着欢喜的满脸泪水的梁玉健和乌云珠,感激地朝宋昌点头道:“宋兄高义,东方靖玄惭愧,明日我便和你入宫拜谢恒弟和姨母。”
宋昌大喜道:“上将军回心转意,大王必然大悦,若不然他得知你不辞而别,该不知会多失望呢!”
东方靖玄讶道:“你难道已经通知他了麽?”
宋昌点头道:“末将不忍大王和王太后备受煎熬,想让他们放下心口巨石,所以先斩后奏了。所以,若是你明日辞别的话,我可要犯了欺君之罪,要被大王猛揍一顿了,哈哈…”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突然,阿图罗小声道:“父亲、母亲,你们快看门前站着个人,都好一会儿,只看着我们发笑,好奇怪啊。”
众人循声看去,果见厅门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王袍的年轻人,他发髻散乱,美如冠玉的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白皙的额头上溢出了涔涔细汗,而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中却噙着泪水,这人正是代王刘恒。
东方靖玄浑身一震,见刘恒正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忙大跨步走了上去,两个年轻人激动地对视着,都是满脸泪水,刘恒嘴唇颤抖着说道:“兄长,是你麽?真的是你麽?”
东方靖玄含笑点头道:“兄弟,是我,我是陈梦竹。”他双手微颤,和刘恒冰冷的手握到一起,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刘恒猛地一把将他抱住,又笑又哭道:“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好一会儿,二人才携手来到厅堂中央,东方靖玄将卓玛伊娜等人一一向刘恒引荐,刘恒惊讶地看着卓玛伊娜那双醒目的蓝眼睛,略一怔,随即叹道:“嫂夫人真美,兄长好有福气。这是我的侄儿麽?咦,他该有六岁了吧,这…”
东方靖玄冲他眨眼道:“这是我的孩子陈书彦,其中详情容我日后细细道来。对了,姨母身子如何,让她为我担忧,我心中甚是不安。”
刘恒笑道:“兄长既然回来了,母亲自然会好起来了。我怕她担忧,没跟她说,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宫中拜见,她心里该不知道多欢喜呢。”
东方靖玄放下心来,吩咐舟车劳顿的卓玛伊娜等人先行下去休息,然后和刘恒联袂来到院长的密室中,宋昌和梁玉健则在外间替他们护卫。
装饰简朴的室内盛放着热腾腾的膳食和喷香扑鼻的醇酒,兄弟二人脱掉外袍,在炭盆之侧相对而坐。
刘恒给东方靖玄斟上美酒,笑道:“真是像做梦一般,昨日上郡军报还没传来什么消息,不想今日就可以和兄长相对欢宴,哈哈…”
东方靖玄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笑了笑并没说话,刘恒给他夹了一块肥美的鸡腿,说道:“兄长别有什么心思,小弟绝不敢对你有加害之心,不然母后怎会轻饶我,况且我的为人你应该了解…”
东方靖玄尴尬地一笑,忙道:“恒弟不必多心,你我已是兄弟,为兄又岂会对你不放心,我只是在忧虑未来罢了…”
刘恒舒了一口气,说道:“兄长既是一时没有想好,索性先在这里住下,代国虽贫瘠,却足够大哥休憩之用,日后大哥若有理想去处,小弟亲自送你前去。”
东方靖玄一脸感激道:“恒弟款款之心,为兄谢过了。不瞒你说,我本打算去荥阳祭拜过亡妻之后,就归隐吴越,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可惜姝儿已…”
刘恒见他双目血红,一脸悲戚之色,宽慰道:“兄长节哀顺变,平陵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心妍那边你怎么办,还要去找她麽?”
东方靖玄一脸迷茫,先点了点头后又摇摇头,刘恒道:“想知道关于她的消息麽?”
东方靖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刘恒道:“我听手下报说心妍自你出事后,一个人纵马仗剑在上郡的山谷中找了你三个月,被刘章发现时全身衣装破烂,形容枯槁,却死活不肯离开,一口断定你还活着,一定要找到你,最后刘章无奈之下强行将她带回了长安。后来传闻她精神都有些问题,曾数次割脉自杀,惊得宗正只得派人昼夜不分地看着她,前些日子不知何故回到了齐国,说是她要和…驷冲…”
东方靖玄摆手道:“我知道她快和驷冲成婚的事了,想必那个齐国的王辉懿就是来给你送请帖的吧?”
刘恒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事,你见过王辉懿了?”
东方靖玄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刘恒皱眉道:“这个王辉懿狗仗人势,竟敢在我代国横行,真是可恶,明日我定要替大哥出口气,讨回公道。”
东方靖玄摆手制止道:“恒弟不要节外生枝,以免刘章兄弟知道我的行踪,对我日后会更不利。”
刘恒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酒樽,又道:“我有了陈叔和齐姨(田雪儿为齐国王族之女,因此刘恒以此称呼)的消息,老兄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东方靖玄动容道:“什么?你有我父母亲的消息吗?快点说来听听。”
刘恒道:“那日张武从上郡秘密归来时带回来了一个人,自称田伍,说是大哥你的贴身侍卫,数年以来一直跟随在你身边。”
东方靖玄道:“是五郎,他来你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刘恒说道:“大哥有所不知,五郎、正叔还有小倩、小静姐妹都是齐姨安排给你的,他们都姓田,世代是田氏外祖的家臣,而正叔更是外祖的远房族弟,当年齐姨听闻陈叔病重难愈,在荥阳附近流浪,又怕带着你有什么危险,所以才将你放在陈相府门,后来正叔他们也先后依命进了你的府门,做了你的家人。”
东方靖玄痴痴道:“原来竟是这样,我还以为…”
刘恒继续道:“那次五郎兄弟过来带来了齐姨的消息,说是她恳求母后帮忙派人找寻你的下落,事实上我们是最早派人找寻的人…刘章兄弟机关算尽,不顾大局,私欲太重了…”
东方靖玄道:“母亲和父亲现在何处呢?”
刘恒道:“此事只有母亲知道,齐姨的帛书我都没看到,母亲说是她不愿意别人打扰她的生活,可齐姨和陈叔尚在人世绝对错不了。”
东方靖玄心中大振,从今开始他终于再也不是孤儿了。他顿了顿,又道:“五郎人在何处?莫非还在上郡麽?”
刘恒点头称是,东方靖玄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又道:“小倩姐妹呢和正叔呢?我已死,府邸想必已被收归朝廷,他们何处容身啊?”
刘恒摇头道:“朝廷没有回收你的府邸,小倩他们现在在荥阳侯府内。那年你出事后太皇太后立刻下令上郡、北地郡派数千士卒搜寻,非要找到你的下落,足足找了一年之久,范围北抵匈奴,西靠岷山,南达长安,东近大河,几乎将那里翻了个遍。听说太皇太后闻听在河水深处找到你随身的佩饰和甲胄后,悲伤的辍朝数日,大病了一场。但朝廷始终没有商议你的葬仪之事,听说太皇太后严令要找到你的身子,不许建衣冠冢。所以,朝廷还有许多将士仍在上郡附近的河水中搜寻。”
东方靖玄心中十分感动,自嘲道:“若是真的陈尸河底的话,不出一月,早已入了鱼虾的肚腹了,我不是屈左徒,还会有人想着护我尸骨。不过太皇太后对我东方靖玄的知遇之恩我永世不敢忘,对了,刘章兄弟没为此事而受到责罚吗?”
刘恒答道:“当日信使送达长安后,太皇太后震怒,急令大将军吕辰逸率大军前往探查,待刘章兄弟送亲返都后立即召进皇宫,秘密审问了一整夜。后来,皇宫传来诏旨,刘章兄弟都被削去一半食邑,夺取军职,幽禁在府中。若不是因为南疆越人侵扰边地,周太尉等人力保他们出师迎敌,恐怕至今仍出不了侯府。”
东方靖玄知道刘章处事严谨,想必他们早已想好了应对吕后之策,否则哪敢对自己下手。不过他此时早已看淡了,不愿再想这些事,张口咬了一口酥软的鸡腿,说道:“明日我拜见过姨母后就下荥阳,去找父母亲的下落。”
刘恒答道:“大哥别太着急了,过些日子我也要去齐国,到时候我们一起南下,好有个照应,那样你们也能隐藏行踪。”
东方靖玄微笑着点头答应,因见刘恒欲言又止,奇道:“恒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我兄弟之间无须讳言。”
刘恒自失地一笑,说道:“大哥明鉴,以小弟愚见你这般人物既已重现汉土,不让人发现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一旦身份曝露,刘章兄弟心中惶恐必会再次对你痛下杀手,你身单力薄,如何保得住自己,更遑论身边的妻小了?”
东方靖玄面色沉重,说道:“恒弟说的是,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说句实话,我实在是厌倦了尔虞我诈、争斗不休的生活。”
刘恒道:“大哥聪睿智慧远超常人,何须小弟多言?长剑可杀人也可自卫,其功能只在使用的人,若大哥回到长安,重掌大军,凭你在军中的威望和太皇太后的器重,到时候三军归附,将士用命,谁还敢造次?”
东方靖玄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可是一旦他重新回归,就依着他和刘氏兄弟之间的生死之仇,那就意味着自己理所当然地要站在刘氏诸王的对立面,即使自己本无心报仇,可谁又会相信呢?那样的话他注定会再次陷入刘吕争权的巨大漩涡之中,只能如履薄冰般地踽踽前行。
刘恒见他脸色多变,温声道:“大哥不必为难,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若你实在不愿意的话,就找到了齐姨和陈叔后,到代国来,万事小弟担当,料想他刘章兄弟没那个胆子敢派人来我这撒野。”
东方靖玄道:“恒弟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很多事情上天都安排好了,由不得我选择的。你的话我记在心间,若是需要,我自然会去长安面君的,有了姝儿那一次,我绝不会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谁要胆敢伤他们,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刘恒从未见过东方靖玄如此可怖的表情,猛地打了个冷噤,点了点头,又说道:“大哥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夜了,你好好歇息,明日中午你我一道去宫中陪母亲用膳,放心,我会安排得当,绝不会有人乱嚼舌头。”
时已近子时三刻,突然天降大雪,兄弟二人挥手道别,各自回屋歇息,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