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东方靖玄三人在尚贤居用过早膳,因为赵元贞身体不适,也没法当面告辞,只好由郭守正陪着悻悻离去。
一路上郭守正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眉头紧锁,众人刚刚走出尚贤居的山谷之内,东方靖玄见郭守正数次欲言又止,遂奇道:“郭兄有事请明言,不必如此吞吞吐吐的。”
“不瞒上将军,昨夜家师病势愈加沉重,呕血不止,今日墨者大会,小弟唯恐王师叔趁机造恶,因此想请上将军坐镇尚贤居,为我墨者化解此次灾劫。”郭守正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言辞恳切的说道。
东方靖玄闻言愁容满面的答道:“老前辈一生呕心沥血为万众奔走,在荥阳城内也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今日于公于私鄙人都当尽力而为的,只是老兄口中的王师叔是何等人?”
“他是家师的小师弟,名叫王非乐,自幼就加入墨家,其姓名也是钜子为其所取,他聪慧天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数年之内就学到一流剑术,更兼其人物风流,深得钜子的喜爱。据家师所说,自他十六岁随钜子助韩抗秦以来,屡次为制止诸侯间的侵略不义之战的四处奔走,立过无数勋劳。后来秦皇势大,最终混一中州,他见嬴政暴虐无度,秦法严酷,遂汇集墨者数十人在秦皇东去泰山封禅的路上截杀之,虽然功败垂成,却一人手持墨剑斩杀了秦军近百人之众,且成功逃脱,秦皇震怒之下,大肆搜捕,却发现方圆数里之内了无人烟,谁也不知他是如何脱身的。”
郭守正缓了缓神色,继续道:“后来,秦始皇燔书坑儒,大肆捕杀打击各家名士,他忍无可忍,又在齐地和墨者杀了济北郡秦军数百人,整个山东都震动了,若不是秦军大将蒙恬率大军及时弹压,估计六国公室早就起兵响应了。后来,他又突然消失了数年之久,直到几年前才出现,虽是年已过五旬,却是脾气变得怪异暴戾,和以前的侠义柔肠判若两人,动辄便出手伤人,而且一来到尚贤居便要家师让出钜子之位,谭师弟出言质问,一言不合就被他打成重伤,家师为了避免同门相残,无奈下和众师叔一起出手制止住了他,为了稳住他只好和他约定三年之后重新选定钜子,而今三位师叔已仙逝两位,且家师也不幸身患沉疴,不得不提前进行钜子推举仪式,而他熟知墨家各种机关,谁又能拦住他呢?”
“王非乐这几年情势如何?你们可有所了解呢?”东方靖玄皱着眉头问道。
“这三年间,他完全背离墨者宗旨,和一帮亡命之徒勾结在一起,到处做见不了光的勾当。据我猜测,他是陷入了朝政纷争之中,投靠了某些权贵之人,充当人家的马前卒。”
“既如此,看来我等得做两手安排了,我和郭兄一道回去尚贤居安排今晚的大会,姝儿和卓兄立刻回荥阳让夏侯和刘兄召集军队,然后天黑后进驻山谷中,若是尚贤居内不幸发生内讧,就大军开进墨者行会剿灭贼人,好保得墨家的最后一丝香火命脉。”因见吕姝儿撅着小嘴,一脸的担忧之色,继续道:“请郭兄派人护送他们一程,以防不测。”
“哦,那就让清虚、灵虚带着十人和二位一道去吧。”说罢,便下去吩咐诸人了,卓不凡知趣地走开,前去牵马了,东方靖玄抓住吕姝儿的柔荑将她拉到一边,叮嘱道:“姝儿,乖乖地回到荥阳城去,然后等着我回来,放心有刘兄和夏侯的数千兵马,我一定没事的…”
言罢,在她侧脸亲了一口,耳语了一番,吕姝儿玉脸刹那间变得通红一片,娇嗔的捶了他几粉拳。
目送着吕姝儿十数人走后,东方靖玄脸色一变,和郭守正急匆匆地返回尚贤居内,径直走向赵元贞的寝间。
赵元贞此刻正躺在矮蹋之上,他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显得憔悴不堪,一丝的血色都显不出来。安静的石室内,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十分明显,东方靖玄搭在他瘦弱的手臂之上略一切脉,不由得眉头紧锁,他走到一旁,对郭守正说道:“赵前辈已经病入膏肓,非金石之功可奏效了。”
“哎,难道真的无回天之术麽?”郭守正神色凄然,垂头哀叹道。
“小弟这边倒是有一颗来自蜀地的丹药,能够起死回生,可是却只是起些缓解作用,并无改变症候的效用,而且此物对人元阳伤害极大,用后可能会加重病情…”东方靖玄从腰间摸出一颗丹药,对郭守正说道。这粒丹药那是上次替审德乾疗伤时拿来的,他只是好奇,用来研究所用,不想今日竟派上用场了。
郭守正闻言眉头一紧,神色显得十分的严峻,显然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守正,把丹药拿过来吧…咳咳。”赵元贞苍白的嘴唇微微一颤,吃力的挤出几个字来。
东方靖玄和郭守正都是一怔,见赵元贞勉力地撑起修长的手臂,向郭守正讨要丹药,郭守正浑身一哆嗦,产生道:“师尊,这药…这药…”
赵元贞略一摆手,苦笑道:“我都听见了,不碍事的,如若能撑过今日,让你安然坐上钜子之位,老夫死而无憾了。”
“师尊…”郭守正鼻头一酸,流下热泪。
“堂堂七尺大丈夫,却作女儿态,起来站好,我要趁现在交代身后事,你好好听着。”赵元贞眉头一皱,出言呵斥道。
“鄙人先行告退。”东方靖玄见状,顺手将药丸放在小几之上,略一施礼,转身离开石室。
赵元贞寝间的侧室之内,东方靖玄正饮茶观阅墨家典籍,大约有些困倦,他起身直了直腰身走出石室,顺着石道举目看去,见大厅之中清虚正和众墨家师兄弟紧张的布置今夜大会的座次,而赵贤则带着数十人正将墨翟、孟胜、田襄子、腹等墨家钜子的坐像恭敬地迎放到北方尊位之上,东方靖玄见午时将近,正担心赵元贞的身体状况时,却见众弟子纷纷朝着他站立的方向拱手礼拜道:“参见钜子。”
一回头,见赵元贞和郭守正已经站在自己身侧。赵元贞的脸色看起来好转多了,脸色竟泛着女儿般的淡淡潮红,东方靖玄心一沉,知道这是丹药起了功效,可惜却是竭泽而渔的冒险作法,丹药虽然可短期内改善赵元贞的状况,却事实上耗尽了他的元阳,半日之内必死无疑,东方靖玄正感慨间,见赵贤迎上来高兴地说道:“莫非师尊改变想法,用卓家的转命红玉治愈了病躯?否则怎么会气色如此的好呢?”
郭守正闻言心下恻然,轻叹一声,却听赵元贞微笑道:“嗯,是的,钜子大选在即,为了安全过渡,选出合适的人选,老夫只好是食言而肥了,以免居心叵测之人坏了我墨家的清誉…”
赵元贞通红的双目射出复杂的光,盯着诸位先辈钜子的坐像,起誓一般的说道。
诸位墨者见钜子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喜出望外的忙活去了。
“守正,你这就下去按我说的布置吧。”
“弟子谨遵钜子之命。”
东方靖玄见郭守正一脸的无奈之色,心下起疑,却没多问,对赵元贞说道:“前辈还是进去歇息一番,养足精神的好。”
“上将军,此番无论如何你也得助我除了王非乐。”赵元贞见郭守正已走远,眼神一冷,恳求道。
“什么?”东方靖玄讶道。
“适才我已经让许师弟下去准备了,今晚尚贤居内只会留下十数墨家弟子,其余的都会按老夫的最后一道钜子令,从小道撤出这里,然后去别处另寻乐土。”赵元贞摸了摸修整的光滑如玉的石壁,像抚摸着孩子的母亲一样,一脸的慈爱和不舍。
“今夜王非乐一旦进入尚贤居内,我就会破坏所有的石门开启机关,把守住唯一的出口,设法将他除掉,若我等不幸失败,请上将军毁掉出口并带着守正离开这里,这孩子太过义气做事了,我要上将军替我墨家留下一丝命脉,老夫在此谢过了。”
“前辈三思,一定要玉石俱焚麽?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呢?”东方靖玄试探着劝解道。
“能的话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了,因为我太了解王非乐的为人了,就他与我之间那段解不开的心结就足以使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萦绕心头,这么久了都不曾淡忘…”赵元贞见厅内人声嘈杂,略一一挥手示意走进了小厅之内。
东方靖玄心里疑窦丛生,正思忖王非乐和赵元贞之间的恩怨时,却听赵元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王非乐原本是赵国大夫曲闵的幼子,当年赵国大将李牧镇守赵国北疆,屡败匈奴,威名传扬海内,公子赵嘉和将军颜聚建议赵王迁传召李牧入朝主理国政,这让赵国权臣郭开十分不满,怕被李牧夺了自己的相国位子,遂借秦国的离间计诬陷李牧不满赵王昏庸有反叛之心,赵王迁遂设计夺了李牧的大将军印,抓回邯郸拘押起来,准备处死,上卿曲闵素来与李牧交好,知道他一向忠君为国,绝无反叛之心,遂联合诸位大臣一同上书赵王为李牧申辩,这使得郭开十分愤怒,他命门人假造了李牧、曲闵准备里应外合接应秦军、攻打邯郸的来往文书,赵王迁生性多疑寡断又一向对郭开宠幸有加,闻听此事后大怒,遂将曲闵和李牧一同处死,并诛杀了三族,曲家家臣冒死将曲闵幼子曲不宜也就是后来的王非乐带出邯郸,却遭到了奸贼郭开的截杀,幸好遇到家师从魏国赶去韩国,遂杀散赵兵,救了他一命。”东方靖玄听闻王非乐生世凄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赵元贞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继续说道:
“先师怜惜他孤苦无依,遂把他带到了墨家,授以剑术和墨家文仪。未想到他竟是十分的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短短数年已将墨家经典背的滚瓜烂熟的,且其剑术武艺在我墨者中少有敌手,纵使我和诸位年长他二十岁的师兄弟也都没有人能够轻易地击败他,先师见他人才难得,心中十分欢悦,也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满心的期待他能够早日学成,将钜子之位传授于他,可谁能料想到这位平素寡言有礼的师弟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可怖一面…”
赵元贞轻咳了几声,脸色显得愈发的苍白,说道:“那年嬴秦攻打赵都邯郸甚急,时下三晋中韩国已被嬴政吞灭,赵、魏国境之中烽烟四起,百姓因战乱而死伤甚众。所以先师令我等前去救助,十五岁的曲不宜也在其中,不想兵荒马乱之中却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我等四处打探,最终在赵相建信君的府邸中找到了他,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让人目不忍视…”
“建信君?是否郭开那奸贼?”
“正是曲不宜的杀父仇人,赵国奸臣郭开。”
东方靖玄浑身一震,似乎已经料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缓缓说道:“看来曲不宜已手刃仇人,为父为国报仇了。”
赵元贞神情茫然的说道:“是报仇了,可是那么残忍的事情我真不敢相信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做出来的…我等甫一迈进郭府,只见鲜血已可没过脚踝,遍地都是尸骸,人数竟达数百人之众,男女老幼尽皆有之,甚至还有不足满月的婴孩…我等找到曲不宜时,他正手持短刃从已被绑缚在大树之上,疼的昏死过去的郭开身上割下一块块的血肉来,扔进旁边的鼎镬之中焚烧掉,殷红的鲜血早已染遍他的全身,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刺鼻的焦臭味传来每个人都恶心欲呕,我稳住心神叫了他一声,他倏地转过脑袋,神色如常地说了句‘师兄,你们来了’,满是血污的脸色竟还挤出一丝微笑,仿佛他是在为我们准备晚膳而不是在杀人,那场面真真是太过诡异和恐怖了,每次我想起来都会觉得骨头里都凉飕飕的…”
东方靖玄听完也是头皮发麻,打了个冷噤,待稳住心神又问道:“郭开那小人那时候不是已投降秦国了麽,手下应该有秦兵护卫的,曲不宜如何单人匹马擒住他的,难得他的武艺如此了得,可以以一当百了?”
“这事我问过他:
‘师弟,相府内守卫森严,你如何抓住郭开的?’
他答道:‘郭开这种卖国求荣,陷害忠良,无恶不作的奸贼,人人得而诛之,前些天我准备刺杀郭开时,无意中结识了当年李牧将军的旧部,他们都因为李将军受谗而死而深恨郭开,早就有人埋伏于郭府伺机为李将军复仇,于是我等决定一起对付郭开,当他们得知我是曲氏遗脉时,就尊奉我为主,昨夜得到内因的消息,我等就趁秦军攻赵乱兵四起之时,在郭开回府搬运财货准备逃亡咸阳时一举擒获了他。’
‘首恶已经伏诛,为何却是滥杀无辜,残忍如斯?’
‘郭开为祸赵国二十余载,其门下食客无劝谏匡正之词,其家中仆婢不辨忠奸而奉迎侍候,其妻妾子女受其荫庇锦衣玉食,此三类人和郭开奸贼可谓是狼狈为奸,如今郭开既死,他们也都该一同诛杀。’
‘那未满月余的婴孩呢?他们也是附逆从恶吗?’
‘师兄居然如此迂腐,正所谓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是也。’
‘一派胡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众师兄保重,小弟去也。’后来,我等返家后将此事细细的禀明先师,先师震怒之下,将他囚禁在山中达数年之久,并对他多番的开导教化,直到他心中戾气渐消,不敢再妄为后才将他释放出来。此时嬴秦已经一统九州,曲不宜见秦法严苛无度,肆意滥杀百姓黔首,便四处解救因连坐和受难的百姓,助他们脱困,后来见功效甚微,一怒之下不顾先师的制止,索性兵出奇招直接去刺杀秦皇,百人抱着必死决心,攻入了秦皇的中军,只可惜寡不敌众,功败垂成,最后他竟然一人杀死了百余名秦军,消息传出四海震动,墨者诸位元老见他如此人才难得,纷纷建议先师将钜子之位传于他,可那件事情在先师脑中久久无法挥去,先师犹豫许久,临终时还是把钜子令给了我…”
赵元贞拿过几上的香茗饮了一口,略显阴郁的说道:“那晚上曲不宜得知先师病逝沉重,已无力回天,便气势汹汹地赶回墨家居第,来争夺钜子之位。当他得知我已成为下任钜子时,登时就拔剑而起,就要和我比试一番,先师拖着病躯严厉申饬他的种种乖戾行为,责令他好好悔过,他根本不以为意,借着凌厉口齿和先师诸端辩论,先师气急攻心当即就晕死过去,他以为先师已然仙逝,竟仗着武艺抢夺钜子令,接连伤了三四位师叔,万般无奈之下,鄙人只好用墨家的神兵——天宇剑刺伤了他。哪成想他仓皇出逃的第二年又纠结了数百人围攻我墨家基地,虽然仍慑于天宇剑的威力而并未现身抢夺钜子令,却一把大火致使百年墨者基业毁于一旦,师兄弟也死伤枕藉。后来我墨家便布下悬赏令,四处搜寻他,不想他二十多年后还是重现尚贤居之内,接连击杀了数位同门,这难道是我墨家的劫难麽?”
东方靖玄不解的问道:“天宇剑尚在此处,为何前辈不能够像多年前一般再次击败曲不宜呢?”
“天宇剑是先圣墨翟亲自创制的神兵利器,乃是用天外陨石所锻造而成,非功力精纯之人不仅无法发挥其功效,还会被它反噬自身,老夫如今年老力衰已无本领动用神兵,实不相瞒,三年前曲不宜贸然来犯,老夫情急之下强行使用,却无法发挥效用,反而在争斗时被曲不宜所伤,幸好有几位师弟联手我等才在山峰绝顶勉强的制住了曲不宜,为了防止他继续滥杀,不得已之下才答允他今年召集众位墨者推举新任钜子。此事详情只有我师兄弟四人知晓,守正他们皆以为曲不宜被我们击退,实际上是他看见我们几人都垂垂老矣,命不久矣,因此不想急于一时杀害我们,以免失去墨者人心,何况我等和他已有约定在先了?”
东方靖玄讶道:“什么约定?”
“钜子令归他曲不宜所有,天宇剑则由守正所有。这是制衡他肆意妄为的一种策略,不想他竟然欣然允诺,我想他是找到了制敌之策了。况且这尚贤居之内三年之中已遍布他的内应,哎…”
“什么?如此情况,前辈为何不率先清除奸细呢?莫非前辈是故意为之,好让曲不宜麻痹大意,然后出其不意,和他玉石俱焚?”
“上将军所言极是,这是老夫所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曲不宜的内应都不知道密道之所在,但愿我可以毕其功于一役。”
“鄙人愿助前辈一臂之力,为墨者留下血脉,也为荥阳乃至大汉百姓留下此等可以大受裨益的良师益友。”东方靖玄眼神中流出诚恳与真切的目光,温言道。
“不想将军如此垂恩,老夫真是…”
“前辈不必如此,鄙人一直对于墨家的所作所为十分赞赏,今后坐镇荥阳,还得和诸位墨家贤人一道为三川百姓做些事情…”
“好,一定一定。”
两位胸怀广阔、宽厚爱人的忘年之交,激动地紧握着双手,决心为了共同的信念而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