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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钜子之争(一)

大风晚歌 意轩缈 5657 2024-07-06 15:41

  “师尊,不好了,山谷前发现一支约两三百人的队伍,其装束打扮和我们一般无二,赵师兄说领头的正是王师叔祖,因此让弟子前来通报。”二人止住话音,只见一位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年轻墨者站在门口急吼吼地叫道,见到坐在一边的东方靖玄,腼腆的躬身一礼,垂首侍立一边。

  “嗯,知道了,礼贤,快去通知守正师伯,让他按我的吩咐去办吧。”赵元贞慈爱的说道。

  “来得好快。”

  “曲不宜夺位心切啊,也罢,该来的终究会来的,来,小友随老夫去安排一番吧。”

  夜幕将临,尚贤居偌大的石室内,赵元贞、许靖枞、徐同、尉天志等十余名墨家元老静坐矮榻品茗等待曲不宜到来,众人身后侍立着二十余位资历较浅的年轻墨者,以赵贤、余非乐、清虚几个郭守正的得意门生为主,个个都是武艺精良的后辈俊杰,东方靖玄身份特殊,暂时还不宜表露身份,只好和赵贤等一同侍立在旁。

  片刻之后,石门一侧嘈杂声四起,众人纷纷精神一凛,赵元贞病躯一震,叹道:“诸位同我去迎一迎吧。”

  尉天志猛地站起身子,声若洪钟道:“钜子身份贵重,不必屈身迎接此等人。”

  “所谓先礼后兵嘛,何必要在乎这些繁缛礼节呢,走吧。”赵元贞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

  尉天志生性耿直,还要再谏时,徐同拍了拍他的肩膀,制止了他,尉天志只好一脸无奈和众人来到厅门之前。

  少时,沉重的石门缓缓地打开,东方靖玄定睛一看只见三丈宽的石门前只站着五人,都是一副墨者打扮,黑巾包头,粗布麻鞋,衣着朴素,腰悬墨剑,为首之人高约八尺,面如冠玉,高鼻阔口,黑色的瞳仁光芒四射,一副灵动飘逸之相,若非白净的腭下飘着浓须,看上去就像个二十岁许的王孙公子,虽未识得本尊,东方靖玄也可断言此人必是曲不宜。其身后的四人都是三十岁许,个个臂膀宽厚,眉目流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善予之辈。

  “师兄,一别三年,真是想煞鄙人也。听闻师兄玉体微恙,我特地带来些调养的药品,敬献给师兄,希望师兄早日痊愈。”果见他大步迈上前来,亲热的拉着赵元贞的手,寒暄道。

  赵元贞微微一笑,说道:“有劳师弟挂怀了,贱躯经年调养,现今已经痊愈了,哈哈,来,诸位快请入座吧。”

  曲不宜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和许、徐等人问候一番,一道向墨家历代钜子行礼罢,然后翩然入席。略饮了口热茶,曲不宜微笑着说道:“忘了介绍了,来,我为师兄引荐一位故人。”

  说罢,指着坐在自己右首的一人说道:“诸位可否认识此人呢?”

  许靖枞、徐同和尉天志茫然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赵元贞细细的打量一番那人,半晌才迟疑道:“莫非是乔师叔的后人?”

  “不错,正是,师兄果然慧眼如炬啊。这位正是乔师叔的嫡亲长孙,乔毓峰。”

  “乔毓峰向诸位墨者先辈见礼了。”乔毓峰走到诸人跟前,恭敬施礼问候道。

  赵元贞等人也纷纷微笑回礼,却听尉天志不屑地说道:“乔羽当年叛离墨家,投靠秦国,成了替人卖命的‘人屠’,不知阁下现在是否已经洗心革面,若非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请阁下即刻离开,以免污了我墨家圣地。”

  曲不宜身后的那三人闻言纷纷拍案而起,怒目圆瞪,一副要和尉天志拼命的架势,曲不宜一摆手制止住三人,冷笑道:“无知小辈,当年乔羽师叔曾经佐助秦国上将王翦灭赵、拔燕、亡楚,立下的不世功勋不下于李信、王贲等人,光大了我墨家门楣,有此等人才难道不是我墨家幸事?我想先师若然有知,毕竟为他欢颜。”

  “事虎狼之邦而亡父母之国,居中原乐土而屈侍西夷,焚毁故城旧都,杀伐无辜生灵,如此禽兽之举,也只有你曲不宜还敢如此理直气壮地为他们拍手称道了。”东方靖玄看去,见徐同一脸的愤慨之色,不屑地质疑道。

  赵元贞、许靖枞、徐同、曲不宜、尉天志等人作为目下墨者行会中辈分最高的几人,自然对乔羽的状况了熟于胸,而其余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茫然地看着几人争辩。赵元贞一脸的凝重,却一言未发,只是借着饮茶的机会悄悄拭去了额头渗出的密密细汗,许靖枞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神色漠然的看着曲不宜发怔。

  曲不宜的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杀气腾腾的看了徐同一眼,对着赵元贞和许靖枞说道:“二位师兄,今日既然是钜子大选,我们也别在此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了,请大家议一议吧。”

  “既如此,我等便来表决下吧,大家可畅所欲言,说出自己心仪的钜子人选。”赵元贞轻咳一声,对着众人说道。

  他话音未落,曲不宜一脸阴狠的说道:“今日之事,你我四人决之即可,其余小辈岂可妄断大事。”

  “四人?你连徐师弟和尉师弟都瞧不进眼内,不知哪第四人是谁?”赵元贞知他善于诡辩,满肚狐疑的问道。

  “赵师兄是墨家钜子,身份高贵,而许师兄多年辅佐于你,自然是有资格,至于鄙人之外的第四人麽?自然是乔毓峰乔老弟了,他现在也是一派之主,自然也有这个资格。”曲不宜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轻描淡写的说道。

  “荒唐,我等品性高洁、仁厚端正的君子岂会比不上乔氏屠夫?”尉天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质问道。

  “自嬴秦暴虐天下,乔羽背祖忘宗,舍弃‘兼爱非攻’大宗旨,附逆为恶,祸害四海之时,他就已不是我墨家之人了,如今乔毓峰自然也没有这个资格。”徐同站起身来,声援尉天志道。

  “徐师弟此言差矣,昔年先圣墨翟钜子驾鹤西游后,相里勤、邓陵子、相夫子三家分墨,他们都传习《墨子》经要,虽因主张有所不同,互相攻击对方是‘别墨’,但传至苦获(相里勤弟子)、己齿(邓陵子弟子)钜子时,相里派深陷政争之中受魏军围困,己齿遂率众长驱百里前往营救,己齿弟子长梵不明就里,问曰‘相里勤歪曲墨家典籍,自立门户,惹得天怒人怨,今日魏人替我们消灭他们,岂不是两全其美?钜子为何却要亲身犯险,前去救援呢?’己齿笑对曰‘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相里勤虽是投机取巧无能之辈,却是习读‘墨子’,以传我墨家教义为宗旨,若是任其灭亡,岂不是坐视墨家沉沦,吾等罪莫大焉?结果,在半道上还遇到了同样前来的相夫子…”曲不宜说罢,见诸人都垂头不语,和乔毓峰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笑容。

  “前辈此言谬矣,此一时彼一时也,昔年虽是三家分墨,分道扬镳,却无人敢附逆朝堂,与官府为伍,直接参与不义之战。先圣公墨翟言曰:‘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他一生远离龌龊纷争朝堂,正是看出来若是纠缠在纷乱世事之中,我墨家难以独善其身,不能期待借助官府之力而壮大墨家,一不慎可能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如同孟胜钜子一般。”众人循声望去,见赵贤一脸肃然的说道。

  “孟胜?”东方靖玄略一思索,想起了赵贤口中的孟胜其人来:

  据说当年吴起在楚悼王支持下变法图强,均爵平禄,罢免冗官,明律法,强兵富民,使得楚国强盛异常,连赵败魏,南征东讨,国境向外拓展了数百里之多,威震四方。

  可惜却因改革却大大触动了旧贵族的利益,在楚悼王去世后,楚国旧贵族群起攻之,不顾‘箭射王尸’的大逆之罪,于楚国王庭之中射杀了吴起,墨者“钜子”孟胜的好友阳城君也牵涉其中。

  后来,楚肃王即位,诏谕要杀光‘射吴起并中王尸者’,阳城君闻讯后逃脱,楚王诏谕收回阳城君封地,是时孟胜受阳城君委托坐镇其封地,他觉得自己失信于阳城君,致使其封地沦丧,遂不顾弟子徐弱的劝谏,将钜子之位传于宋国的田襄子后,慷慨赴死,随其一同殉道的墨者达两百人之众,此事一时震惊海内。

  “孟胜钜子为存墨家信用而身陨,其志可悯,其人可敬。两百余人舍身取义,今日曲某仍深受感动,今日我和乔兄虽委身侍奉朝廷,却是为墨家万世计较之策…”曲不宜见诸人眼内多时鄙夷之色,缓了口气继续道:“自秦皇燔书坑儒之后,我墨家日益衰败,鄙人苦思许久,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仅因为我们墨家生活简朴且要求众人能赴汤蹈火、行大义而舌小利,所以人员日益凋零,更主要是没有强有力的支撑。试想法家如此严苛残忍,却因为秦皇支持而大盛天下,若是我墨家能获此助力,谁敢说我们不可盛行天下?”

  许靖枞双目一亮,问道:“当今汉室尊崇黄老之术,如何能轮到我墨家呢?未知师弟有何高招?”

  曲不宜见许靖枞疑似心动,趁热打铁道:“吕后已年近耳顺,时日无多,我等若得扶助下任皇帝登机,那岂不是顺水推舟之事…”

  徐同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能未卜先知麽?当今皇帝不过几岁而已,你去扶助谁?难道,你是想…曲不宜,你简直疯了。”

  曲不宜面色不改,笑道:“正是,徐师弟猜对了。这是能够让我墨家复兴的唯一办法。”

  东方靖玄心头一颤,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涌上心头,曲不宜和乔毓峰显然已经投靠了刘氏或者吕氏一边,成为了他们的马前卒,他们怀着一腔的期待和想法,却不知被看重的并不是墨家的选贤任能的用人宗旨,而是他们严密的组织性,强大的战斗力和无条件的服从精神。他哀叹一声,正想如何阻止此事发生,却听赵元贞说道:

  “看来今日曲师弟是志在必得了。敢问,老夫若是不从便如何?”

  “师兄可真是老了,忘性太大啦,三年前的山顶之约难道你忘了麽?如今我已是墨家钜子了,那还轮得到你发号施令!是不是,许师兄?”曲不宜盯着许靖枞,似笑非笑道。

  “是,三年前我们五人约定,今后曲师弟掌控墨者行会,佩饰天宇剑并发钜子令。”

  “什么?钜子,是真的吗?”尉天志急的跳到赵元贞跟前,大声质问道。

  “诸位请看,这便是那时候赵师兄发的手令。”曲不宜手中拿出一张帛巾,递给了徐同和尉天志。

  两人看完后良久无言,颓然的坐倒榻上,赵贤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地方飘落的帛巾,略一浏览,冲到赵元贞跟前大声问道:“师尊,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让我们要谨遵教诲,和善待人、慎杀笃行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元贞血气上涌,脖子都变得血红一片,他眼中透着绝望和无助的问道:“靖枞,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心里明白,这份假造的钜子令必定出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师弟许靖枞之手,除了他没人有这个时机和本事,因为赵元贞和他自幼相识,已经五十年了,他怎么想到会是被自己最信任的师弟所出卖?

  许靖枞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假装若无其事的说道:“你我都已英雄迟暮,廉颇老矣,就眼下墨家的众人除了曲师弟,没人能担得起钜子的重任,徐同是个高洁之士却没有雄才,尉天志脾性暴躁成不了事,你最最钟爱的郭守正只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在这墨家日衰一日的时机,没有一个杀伐果断的钜子,我墨家二十年之内必定会消亡殆尽,与其如此还不如搏一把,这就是我的打算,我相信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赵元贞凄然一笑,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很…很好…”言罢,口中鲜血狂喷,晕倒在地。

  “师尊”、“师兄”、“钜子”…众人见状乱作一团,围住了赵元贞,许靖枞快步上前一把扶助赵元贞,顿时老泪纵横,放声大哭起来…

  却听乔毓峰说道:“恭喜曲前辈荣登钜子之位,现下赵元贞已死,请钜子即刻发令,将尚贤居内的机关暗器、神兵利刃运往齐国,如此便是大功一件,小将恐怕迟则生变啊,请钜子莫要迟疑。”

  东方靖玄闻言心中一凛,“齐国?莫非此事是刘章兄弟所为?”他心中疑道,却见曲不宜望着气若游丝的赵元贞直发愣,半天才道:“哦,是…是啊,是该如此。”

  言罢,却是半天没有声响,突然四周一声巨响,石壁被撞碎了一个大角,郭守正手提长剑带人冲了出来,他见赵元贞口中冒血,已倒地不起,大喝一声道:“奸贼王非乐,不遵钜子令,携奸人闯入墨家圣地,诸位随我清理门户,杀尽贼人。”

  言罢,一马当先,挥剑直刺曲不宜,尉天志、清虚等人也纷纷上前和乔毓峰等人杀将在一起,东方靖玄见情势已乱,略一犹豫上前给赵元贞服下最后一颗丹药,见他已悠悠醒转,对许靖枞说道:“眼下得尽快分开众人,不然便是玉石俱焚了…”

  话音刚落,石门洞开,曲不宜的人马也挥剑冲了进来,他们已摘掉包头黑巾,披头散发的。双方将近千人在诸位墨家钜子圣像跟前战作一团,许靖枞显然没预想到情势如此,他大声疾呼道:“快快弃剑住手,不要同门相残。”

  可是杀红眼的众人根本不理会,东方靖玄抓过惊魂未定的徐同,大声道:“徐兄,大厅可有什么机关?”

  徐同回过神来,猛一拍脑袋,叫道:“对,尚贤居内是有个机关,我这就去启动。”

  东方靖玄见徐同向后堂跑去,搀扶着赵元贞坐到一边,这位一生致力“非攻尚贤”的老人,晚年却眼睁睁地目睹了同门相残的惨剧,苦不堪言的闭上双眼。

  许靖枞羞愤难忍,持剑冲上前去,想把郭守正和曲不宜分开,却在两大高手的对决中显得有些畏首畏尾的,甚至无法近前,只好在一旁大声呼喊。

  “想不到墨家神兵居然被你这种平庸之人所使用,真是暴殄天物。我和赵师兄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否则三年前我就取他性命了。今日,我等若是万众一心,绝不愁我墨家没有光大门楣的一日,郭师侄…”

  “少在此处惺惺作态,我不会与你同流合污,今日郭某定要和你做个了断。”

  二人又准备挥剑时,却听耳边传来许靖枞的哀嚎声:“师兄…”转目望去,见赵元贞已被一人长剑刺过当胸,血流如注,离他最近的东方靖玄诸人都被几个墨者围困住,一时难以脱身,三人停止争斗,都冲到赵元贞近前,赵元贞安静的躺在许靖枞怀内,吃力地说道:“靖枞、守正,墨…墨家就交由你们了,快…些离开,别再和不宜自…相残杀了,这等惨景老夫将来如何向诸位先师交…代啊。”

  言罢,泪如雨下,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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