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夫人回吴未成,具说张飞、赵云,陈到杀了周善,截江夺了阿斗。孙权大怒曰:“杀周善之仇,如何不报?”唤集文武,商议起军攻取荆州。正商议调兵,忽报曹操起军四十万,来报赤壁之仇。孙权大惊,且按下荆州,商议拒敌曹操。
人报长史张纮辞疾回家,今已病故,有哀书上呈。权拆视之,书中劝孙权迁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气,可速迁于此,以为万世之业。孙权览书大哭,谓众官曰:“张子纲劝吾迁居秣陵,吾如何不从!”即命迁治建业,筑石头城。吕蒙进曰:“曹操兵来,可于濡须水口筑坞以拒之。”诸将皆曰:“上岸击贼,跣足入船,何用筑城?”蒙曰:“兵有利钝,战无必胜。如猝然遇敌,步骑相促,人尚不暇及水,何能入船乎?”权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子明之见甚远。”便差军数万筑濡须坞。晓夜并工,刻期告竣。
却说曹操在许都,威福日甚。长史董昭进曰:“自古以来,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虽周公、吕望莫可及也。栉风沐雨三十馀年,扫荡群凶,与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岂可与诸臣宰同列乎?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锡以彰功德。”九锡为
一、车马。大辂、戎辂各一。大辂,金车也。戎辂,兵车也。玄牡二驷,黄马八匹。二、衣服。衮冕之服,赤舄副焉。衮冕,王者之服。赤舄,朱履也。三、乐悬。乐悬,王者之乐也。四、朱户。居以朱户,红门也。五、纳陛。纳陛以登。陛,阶也。六、虎贲。虎贲三百人,守门之军也。七、钺。、钺各一。,即斧也。钺,斧属。八、弓矢。彤弓一,彤矢百。彤,赤色也。玈弓十,玈矢千。玈,黑色也。九、秬鬯圭瓒。秬鬯一卣,圭瓒副焉。秬,黑黍也。鬯,香酒,灌地以求神于阴。卣,中樽也。圭瓒,宗庙祭器,以祀先王也。
侍中荀彧曰:“不可。丞相本兴义兵,匡扶汉室,当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曹操闻言,勃然变色。董昭曰:“岂可以一人而阻众望?”遂上表请尊操为魏公,加九锡。荀彧叹曰:“吾不想今日见此事!”操闻,深恨之,以为不助己也。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兴兵下江南,就命荀彧同行。彧已知操有杀己之心,托病止于寿春。忽曹操使人送饮食一盒至,盒上有操亲笔封记。
开盒视之,并无一物。彧会其意,明以无汉禄可食,长叹一声,遂服毒而亡,又有说抑郁而终,不为人之。其子荀恽,发哀书报曹操。操甚懊悔,命厚葬之,谥曰敬侯。葬上操哭曰:“文若才华天下闻,可吾一时冲动竟害了故友之命也!”
且说曹操大军至濡须,先差曹洪领三万铁甲马军,哨至江边。回报云:“遥望沿江一带,旗幡无数,不知兵聚何处。”操放心不下,自领兵前进,就濡须口排开军阵。操领百馀人上山坡遥望,战船各分队伍,依次摆列;旗分五色,兵器鲜明。当中大船上青罗伞下坐着孙权,左右文武侍立两边。操以鞭指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父子,豚犬耳!”忽一声响动,南船一齐飞奔过来。濡须坞内又一军出,冲动曹兵。曹操军马退后便走,止喝不住。
忽有千百骑赶到山边,为首马上一人,碧眼紫髯,众人认得正是孙权。权自引一队马军来击曹操。操大惊,急回马时,东吴大将韩当、周泰两骑马直冲将上来。操背后许褚纵马舞刀,敌住二将,曹操得脱归寨。许褚与二将战三十合方回。操回寨,重赏许褚,责骂众将:“临敌先退,挫吾锐气。后若如此,尽皆斩首!”是夜二更时分,忽寨外喊声大震。操急上马,见四下里火起,却被吴兵劫入大寨。
杀至天明,曹兵退五十馀里下寨。操心中郁闷,闲看兵书。程昱曰:“丞相既知兵法,岂不知兵贵神速乎?丞相起兵,迁延日久,故孙权得以准备,夹濡须水口为坞,难于攻击。不若且退兵还许都,别做良图。”操不应。
程昱出。操伏几而卧,忽闻潮声汹涌,如万马争奔之状。操急视之,见大江中推出一轮红日,光华射目。仰望天上,又有两轮太阳对照。忽见江心那轮红日,直飞起来,坠于寨前山中,其声如雷。猛然惊觉,原来在帐中做了一梦。帐前军报道午时。曹操教备马,引五十馀骑,径奔出寨,至梦中所见落日山边。正看之间,忽见一簇人马,当先一人金盔金甲。操视之,乃孙权也。权见操至,也不慌忙,在山上勒住马,以鞭指操曰:“丞相坐镇中原,富贵已极,何故贪心不足,又来侵我江南?”操答曰:“汝为臣下,不尊王室,吾奉天子诏,特来讨汝!”孙权笑曰:“此言岂不羞乎?天下岂不知你挟天子令诸侯?吾非不尊汉朝,正欲讨汝以正国家耳!”操大怒,叱诸将上山捉孙权。忽一声鼓响,山背后两彪军出,右边韩当、周泰,左边陈武、潘璋。四员将带三千弓弩手乱射,矢如雨发。操急引众将回走,背后四将赶来甚急。赶到半路,许褚引众虎卫军敌住,救回曹操。吴兵齐奏凯歌,回濡须去了。操还营自思:“孙权非等闲人物,红日之应,久后必为帝王。”于是心中有退兵之意,又恐东吴耻笑,进退未决。两边又相拒了月馀,战了数场,互相胜负。直至来年正月,春雨连绵,水港皆满,军士多在泥水之中,困苦异常。操心甚忧。当日正在寨中,与众谋士商议。或劝操收兵;或云目今春暖,正好相持,不可退归。操犹豫未定,忽报东吴有使赍书到。操启视之。书略曰:
孤与丞相,彼此皆汉朝臣宰。丞相不思报国安民,乃妄动干戈,残虐生灵,岂仁人之所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当速去。如其不然,复有赤壁之祸矣。公宜自思焉。书背后又批两行云: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曹操看毕,大笑曰:“孙仲谋不欺我也。”重赏来使。遂下令班师,命庐江太守朱光镇守皖城,自引大军回许昌。孙权亦收军回秣陵。权与众将商议:“曹操虽然北去,刘备尚在葭萌关未还,何不引拒曹操之兵,以取荆州?”张昭献计曰:“且未可动兵。某有一计,使刘备不能再还荆州。”却说张昭献计曰:“且休要动兵。若一兴师,曹操必复至。不如修书二封:一封与刘璋,言刘备结连东吴,共取西川,使刘璋心疑而攻刘备;一封与张鲁,教进兵向荆州来,着刘备首尾不能救应。我然后起兵取之,事可谐矣。”权从之,即发使二处去讫。
且说玄德在葭萌关日久,甚得民心。忽接得孔明文书,闻曹操兴兵犯濡须,乃与陈宫议曰:“曹操击孙权,操胜必将取荆州,权胜亦必取荆州矣。为之奈何?”陈宫曰:“主公勿忧,有孔明在彼,料想东吴不敢犯荆州。主公可驰书去刘璋处只推:‘曹操攻击孙权,权求救于荆州。吾与孙权唇齿之邦,不容不相援。张鲁自守之贼,决不敢来犯界。吾今欲勒兵回荆州,与孙权会同破曹操。奈兵少粮缺,望推同宗之谊,速发精兵三四万、行粮十万斛相助。请勿有误。’若得军马钱粮,却另做商议。”
玄德从之,遣人往成都,来到关前。杨怀、高沛闻知此事,遂教高沛守关,杨怀同使者入成都,见刘璋呈上书信。刘璋看毕,问杨怀:“为何亦同来?”杨怀曰:“专为此书而来。刘备自从入川,广布恩德,以收民心,其意甚是不善。今求军马钱粮,切不可与。如若相助,是把薪助火也。”
刘璋曰:“吾与玄德有兄弟之情,岂可不助?”一人出曰:“刘备枭雄,久留于蜀而不遣,是纵虎入室矣。今更助之以军马钱粮,何异与虎添翼乎?”众视其人,乃零陵烝阳人,姓刘,名巴,字子初。刘璋闻刘巴之言,犹豫未决。黄权又复苦谏。璋乃量拨老弱军四千,米一万斛,发书遣使报玄德。仍令杨怀、高沛紧守关隘。刘璋使者到葭萌关见玄德,呈上回书。玄德大怒曰:“吾为汝御敌,费力劳心,汝今积财吝赏,何以使士卒效命乎?”
遂扯毁回书,大骂而起。使者逃回成都。陈宫曰:“主公只以仁义为重,今日毁书发怒,前情尽弃矣!”玄德曰:“如此当若何?”陈宫曰:“某有三条计策,请主公自择而行。”
玄德问:“那三条计?”宫曰:“只今便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此为上计。杨怀、高沛乃蜀中名将,各仗强兵拒守关隘。今主公佯以回荆州为名,二将闻知,必来相送,就送行处擒而杀之。夺了关隘,先取涪城,然后却向成都,此中计也。退还白帝,连夜回荆州,徐图进取,此为下计。若沉吟不去,将至大困,不可救矣。”玄德曰:“公台上计太促,下计太缓,中计不迟不疾,可以行之。”
于是发书致刘璋,只说曹操令部将乐进引兵至青泥镇,众将抵敌不住,吾当亲往拒之,不及面会,特书相辞。书至成都,张松听得说刘玄德欲回荆州,只道是真心,乃修书一封,欲令人送与玄德。却值亲兄广汉太守张肃到,松急藏书于袖中,与肃相陪说话。肃见松神情恍惚,心中疑惑。松取酒与肃共饮,献酬之间,忽落此书于地,被肃从人拾得。席散后,从人以书呈肃。肃开视之,书略曰:
松昨进言于皇叔,并无虚谬,何乃迟迟不发?逆取顺守,古人所贵。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何故欲弃此而回荆州乎?使松闻之,如有所失。书呈到日,疾速进兵。松当为内应,万勿自误!
张肃见了,大惊曰:“吾弟做灭门之事,不可不首。”连夜将书见刘璋,具言弟张松与刘备同谋,欲献西川。刘璋大怒曰:“吾平日未尝薄待他,何故欲谋反!”然张松近日从于诸葛身旁,刘璋未能找至也
刘璋聚集文武商议曰:“刘备欲夺吾基业,当如之何?”黄权曰:“事不宜迟,即便差人告报各处关隘,添兵把守,不许放荆州一人一骑入关。”璋从其言,星夜驰檄各关去讫。
却说玄德提兵回涪城,先令人报上涪水关,请杨怀、高沛出关相别。杨、高二将闻报,商议曰:“玄德此回若何?”高沛曰:“玄德合死,我等各藏利刃在身,就送行处刺之,以绝吾主之患。”杨怀曰:“此计大妙。”二人只带随行二百人,出关送行,其馀并留在关上。玄德大军尽发,前至涪水之上。
陈宫在马上谓玄德曰:“杨怀、高沛若欣然而来,可提防之。若彼不来,便起兵径取其关,不可迟缓。”正说间,忽起一阵旋风,把马前帅字旗吹倒。玄德问庞统曰:“此何兆也?”宫曰:“此警报也。杨怀、高沛二人必有行刺之意,宜善防之。”玄德乃身披重铠,自佩宝剑防备。人报杨、高二将前来送行。玄德令军马歇定。庞统吩咐高顺、黄忠:“但关上来的军士,不问多少,马步军兵一个也休放回。”
却说杨怀、高沛二人,身边各藏利刃,带二百军兵,牵羊送酒,直至军前。见并无准备,心中暗喜,以为中计。入至帐下,见玄德正与庞统坐于帐中。二将声喏曰:“闻皇叔远回,特具薄礼相送。”遂进酒劝玄德。玄德曰:“二将军守关不易,当先饮此杯。”二将饮酒毕。玄德曰:“吾有密事,与二将军商议,闲人退避。”遂将带来二百人,尽赶出中军。玄德叱曰:“左右与吾捉下二贼!”帐后刘封、关平应声而出。杨、高二人急待争斗,刘封、关平各捉住一人。玄德喝曰:“吾与汝主是同宗兄弟,汝二人何故同谋,离间亲情!”陈宫叱左右搜其身畔,果然各搜出利刃一口。统便喝斩二人,玄德意决。陈宫曰:“二人本意欲杀吾主,罪不容诛!”遂叱刀斧手斩杨怀、高沛于帐前。高顺、魏延早将二百从人先自捉下,不曾走了一个。玄德唤入,各赐酒压惊。
玄德曰:“杨怀、高沛离间吾兄弟,又藏利刃行刺,故行诛戮。尔等无罪,不必惊疑。”众各拜谢。陈宫曰:“吾今即用汝等引路,带吾军取关,各有重赏。”众皆应允。是夜二百人先行,大军随后。前军至关下叫曰:“二将军有急事回,可速开关。”
城上听得是自家军,即时开关。大军一拥而入,兵不血刃,得了涪关。蜀兵皆降,玄德各加重赏。遂即分兵前后守把。次日劳军,设宴于公厅。玄德酒酣,顾庞宫曰:“今日之会,可为乐乎?”陈宫曰:“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
玄德曰:“吾闻昔日武王伐纣,作乐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欤?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陈宫大笑而起,左右亦扶玄德入后堂。睡至半夜,酒醒,左右以逐陈宫之言告知玄德,玄德大悔。次早,穿衣升堂,请陈宫谢罪曰:“昨日酒醉,言语触犯,幸勿挂怀。”陈宫谈笑自若。玄德曰:“昨日之言,惟吾有失。”陈宫曰:“君臣俱失,何独主公?”玄德亦大笑,其乐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