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见许禇催得紧急,只得向张飞使个眼色,说道:“即是曹将军单独相召,为兄去去即回,二位贤弟且在帐中耐心坐地,等我回来便了。”说罢,令从人牵马过来,随许、张二人上马而去。张飞无奈,只得回帐等候,只是坐卧不安。只说刘备,随着许张二将来到中军大帐,在辕门外下马。只听得脚步声响,曹操已由帐内迎出门来,大笑间捉住刘备手腕,往营中拉着便走,嘴里说道:“日间宴会,天子及百官尽在当场,不曾与皇叔畅叙。如今皓月当空更鼓懒催,鹿脯新熟,又有青梅佐酒,当请皇叔痛饮一番,共谋一醉——明日回城后政事繁冗,再无此雅兴矣,请皇叔万勿推辞。”刘备见曹操如此说,悬在半空中一颗心这才落入肚里,遂应声道:“即如此,蒙将军不弃,刘备敢不从命。只是在下量浅,若是酒醉失态,还望将军休怪。”二人一问一答,已进入大帐。曹操与刘备分宾主坐定,果见案上新蒸熟的鹿脯正冒着热气,火炉上青梅煮酒,那壶盖被蒸气激得啪啪作响,早闻香气扑鼻。
曹操令随从切脯斟酒,许褚帐外侍立,张辽另案侍坐。曹操劝酒一巡,将两眼眯着打量刘备一番,忽然朗声道:“玄德公,你白日里显露神射之技,已令曹某惊讶莫名,未料初至许都便聚朋会友,夜来也不得清闲呢——背着俺曹某做的好大事!”这一句话在劝酒之际冷不丁地说出口来,直如石破天惊,刘备未明其意,嘴里有一块鹿肉尚未入喉,一下子卡在那里,半句话也答不上来。曹操哈哈大笑道:“月明星稀之夜,皇叔有雅兴与国舅董承同饮,却闪得曹某在帐中寡坐——厚此薄彼,难道曹某不堪为皇叔知音否?”
刘备将口内鹿肉努力咽下,差一些被噎得断了气,抚摸胸口良久,这才平心静气答道:“将军唬杀刘备了也。刘备乃织席贩履之辈,高阳酒徒之流,安敢高攀将军?若非因天子新认我皇亲,国舅这才前来光降惠顾,某也不敢随意兜搭。军中夜饮,若是犯了将军法度,尚望饶过初犯之罪。”曹操见一句戏言唬得刘备告罪求饶,不由哈哈大笑道:“皇叔休惊,操视公为弟,故此相戏耳。春围秋猎,乃是天子与百官同乐之事,不似行军打仗,并无禁酒之令。若依禁令,我等在此煮酒欢饮,岂非知法故犯?英雄不问出身,玄德公休拿织席贩履之辞自毁——公乃景帝玄孙,曹某不过是汉相之后,若认真论起来,倒是某高攀皇叔了。”
刘备面红过耳,将双手齐摇道:“大汉社稷前后延祚近四百年,刘氏宗亲遍及天下,且大半没落,有甚尊贵之处?倒不如将军一族,自高祖时相国曹参公以来,历世为大汉梁柱,天下景仰,哪个不知?明公今又借大破黄巾余威,拔当今天子于困顿之地,挽汉室社稷于倾颓,平李郭之乱,扫除袁术、吕布等一班篡妄之贼,功盖日月,刘氏江山皆赖将军一身。某闻即使光武皇帝阁下玄孙刘晔,也诚心悦服归于将军帐下听命,况区区刘备?将军休再臊皮刘备,在下惶愧无地——若如此,刘备只得告辞,不敢在此愧领将军谬誉了。”这一番话连捧带拍,以自毁而抬高对方,果是滴水不漏,实乃高明之对,非同凡响。
曹操见刘备有些惶急,遂收了笑意,正色温言道:“皇叔安坐,曹某说的尽是肺腹之言,并无讥笑之意。某也是夜长难眠,陡起酒兴,又无可以对饮之人,遂让随从去探看皇叔若未安息,要请来对酌闲话。听随从回报说玄德公帐中有客,正与国舅董承对饮,这才知世间喜欢夜饮者并非曹操一人,皇叔也是同道中人。某知国舅量浅,皇叔与其共饮必不能尽兴,故此方令文远二人再次前去相请,专候国舅去了才请公来畅饮。似皇叔这等英雄,与那董国舅对饮有何意趣?恰似对牛弹琴,难以遣怀。只有我等同饮,方谓知味——不知贤弟以为何如?”刘备逊谢道:“刘备起于毫末,苟活于乱世,仅于平灭黄巾乱时建得微功,又在讨董之时得附将军骥尾,才得登堂入室。承蒙将军错爱,却不敢承当英雄二字。”曹操听刘备言辞谦逊,心下畅快,连连劝饮,张辽也在旁凑趣,一时宾主尽欢,渐入佳境。
酒至半酣,忽然天空阴云漠漠,将那一轮皓月遮住;又闻天外雷声隐隐,感觉骤雨将至。帐外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指点议论,失惊打怪,不由惊动帐内三人。曹操便借离席更衣之际请刘备出帐,仰望龙挂之云。二人看了片刻归坐,曹操趁势问道:“玄德公即为真龙天子苗裔,可知龙之变化?”刘备不知曹操此问用意,遂装傻到底:“小可读书不多,未知其详,请将军指教。”曹操说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遍识天下人物,必知当世英雄。闲来也是无事,咱们今日借青梅煮酒,闲论天下英雄可也。请玄德公试指言之,曹某愿闻高论。”刘备将脑袋一缩,踌躇道:“某才学疏浅,肉眼安识英雄?”曹操催促道:“休得过谦,只管说来。”
刘备被逼得无奈,只得搜肠刮肚,在心内盘点天下各州诸侯,半晌才道:“刘备生于乡野,可谓鼠目寸光,不知深浅。因叨将军恩庇,这才得仕于朝廷,自家还不被世人所知,焉有识人之能。若论天下英雄,本来实有未知,即承将军下问,只得将某所闻人物乱评说一番,明公休得取笑见识短浅——那淮南袁术,兵粮足备,人多将广,践位称帝于寿春;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刘景升号称八俊,威镇荆州九郡;孙伯符血气方刚,以少年而做江东领袖;刘季玉子承父业独霸益州,张鲁盘踞汉中,韩遂称雄西凉……以上诸侯各依其地而称霸一方,可谓当世英雄。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曹操撕髯大笑,慨然说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玄德公所指以上人物,皆碌碌之辈,终必为曹某所擒,称不得英雄也。”刘备听他口气如此之大,不禁吃了一惊,呆着脸问道:“如此说来,这英雄之名,天下还有谁能当之?”
曹操以手先指玄德,然后自指道:“放眼当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闻言,又吃了一惊,变颜变色,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当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俯首拾起匙箸,自言自语道:“还不到夏天,怎地会有惊雷?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曹操冷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也怕此春雷乎?”刘备脸色发窘,讪笑道:“刘备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每到雷雨之夜,则畏之如虎,躲入母怀以避之——将军休要见笑。”曹操暗笑刘备胆小,遂放下心来,话说至此,青梅已然无味,酒亦兴阑。刘备正要告辞,只见帐门一暗,满宠走进大帐,却是前去河北探听消息而回,因事关重大,故此连夜来向主公报说所探情况。陡见刘备也在帐内,遂有些犹豫,与主公和皇叔见礼毕,欲言又止。
刘备察颜观色,知是有重要军情,便欲起身,一时未及插言。曹操看了刘备一眼,脸现不屑之色,令满宠尽管报来,但说无妨。满宠这才说道:“白马将军公孙瓒已经败亡,被袁绍穿透地道直入城中,放火烧楼。公孙瓒走投无路,只得先杀妻子,然后自缢。今袁绍得了公孙瓒军马,独占青、幽、冀、并四州,声势甚盛,并扬言要来攻我许都,抢夺天子车驾。另有袁绍胞弟袁术在淮南骄奢过度,因不恤军民,众将士及百官皆生背反之意。袁术见大势已去,遂使人到冀州,愿让帝号于袁绍,并率全部人马归附其兄。袁绍欲取玉玺已久,自然是一拍即合,答允其弟归降。那袁术得了其兄指令,遂亲自送玉玺至冀州,见今弃了淮南,欲归河北。若二袁合并,则不下百万带甲军士,于我极为不利,胜负之数不言而喻。在下得此急报,不敢耽搁,是以星夜前来呈报主公,乞主公早做安排,作急图之。”
满宠这一席话伴着隐隐春雷说出,那刘备在一旁听得一字不漏,闻说同窗好友公孙瓒已死,追念昔日邀推荐庇护之恩,心下不胜伤感,不禁鼻孔一酸,早已流下泪来。于是顾不得嫌疑,即问满宠道:“那袁绍是怎样破了公孙瓒,又致其自焚?刘备不揣冒昧,请道其详。”满宠看了看曹操,曹操早知刘备与公孙瓒关系,因为人之常情,也不以为意。何况自己也正欲问此战详细,于是轻轻点头,示意其尽管说来。满宠先取茶盏饮了,这才叙述详情。
原来自那公孙瓒迫使段训杀死刘虞,独占幽州及辽东,虽然势力一时大涨,但颇为州中士民怨恨,甚是不得人心。刘虞死后,部下从事渔阳鲜于辅、齐周、骑督尉鲜于银等不服,便欲尽起幽州兵马报仇。因燕国名士阎柔素有恩义之名,便公举阎柔为乌丸司马,使掌全军。阎柔恐幽州兵马不足与公孙瓒相抗,便又招集鲜卑、乌丸等兵,共得汉、胡之兵数万人,先攻渔阳,与公孙瓒所置渔阳太守邹丹战于潞河之北。经过一番苦战,大败公孙瓒军,斩杀邹丹。乌桓峭王闻之,也率其部落及鲜卑骑兵七千余骑,随鲜于辅迎接刘虞之子刘和,与袁绍部将麴义合兵,共十万大军攻打公孙瓒,大败公孙瓒于鲍丘,斩首二万余。于是代郡、广阳、上谷、右北平均反,各杀公孙瓒所置长官,与鲜于辅、刘和兵联合,声势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