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吕蒙全以诈语巧说,又于府衙设宴,隆重款待关公使节,宴罢令送归馆驿安歇。荆州人闻说关公使至,于是随征将士之家属皆来问讯,请使者回去代为传信,家门无恙衣食不缺。使者回见关公,具道吕蒙之语,关公大怒道:“吕蒙心口不一,真无耻小人也!我必杀之,以雪吾恨!”即令整装,来日出兵南下,必复夺荆州诸郡。使者出寨,遍告众将家属安好,各将欣喜,已无战心。次日平明,关公擂鼓聚将,却见诸将已少了大半,令王甫、赵累各营点看,连其部下兵卒亦都不见,兵器皆弃于空帐之中,原来竟是趁夜间悄悄离去。
正在这时,忽听四面八方喊声大作,吴兵齐至。蒋钦在前,韩当居左,周泰自右,齐从山谷引兵杀出,三路夹攻。关公急撤军回走,却见临沮城上已换了东吴旗号。又见南山冈上人烟聚集,正是昨夜逃走诸将,竖起一面白旗,呼唤军中亲友上山投降。关公大怒,正犹疑间,又有丁奉、徐盛从山中杀出,会合蒋钦、韩当、周泰共五路军马,将关公困在垓心。关公回顾手下将士,渐渐消疏,军心尽变,皆应声四散投降而去,部从止有周仓所率亲兵三百余人。关公跃马挥刀,便要拼死一战,正在危急之际,关平、廖化杀入重围,救出关公。
关公心中凄惶,只得催促残军前至麦城,分兵紧守四门,聚众将商议行止对策。从事赵累说道:“今我军士不足五百,四面受敌,守之不能,逃之不远。某谓此处相近上庸,现有刘封、孟达在彼把守,可速差人往求救兵。若得这枝军马接济,我等便可入川,请汉中王发兵,重夺荆州可也。”关公闻言称是,便即修书付予廖化,令其饱食上马出城,投上庸去了。廖化刚走不久,城外喊杀连天,吴兵大至,四面围住。关公令紧守四门,坚守不出。
王甫见城中只剩下不足五百人马,心中忧急,即请问关公道:“某当初献计君侯,另派一人替代治中潘濬,公不听某,致使其果与傅士仁、糜芳俱降,方有今日之窘。但究其根本,败不由此。君侯引众得襄阳、围樊城之时,乃秋七月也,孙权虽与曹操勾结,但并未发兵,迁延四、五个月之久,方有吕蒙白衣渡江之事。某思樊城只有数千守兵于内,徐晃虽出宛城来援,也不过万人。君侯领虎师三万余众,因何攻城不下?其后于禁率七军前来,尽为君侯所俘,则众至七万,樊城军民丧胆失魄,徐晃困于山林而不敢出。曹魏荆州刺史胡修及南乡太守傅方皆奉君侯封号,彼时若举全力以攻,樊城岂有不下之理?攻下樊城,则荆襄诸郡皆归我有,那吕蒙又岂敢来袭江陵?君侯因循数月,不下此弹丸之城,某实不解。”关羽叹道:“先生所言,某岂不知?荆州之失,全是某大意所致,非关樊城之战。某思江东孙权手下尽多智谋之士,更有顾雍、步骘、诸葛瑾在彼,岂容其绝裂孙刘之盟,做此卑鄙之举?未料孙权利令智昏如此。某围樊城不打,自有深意,今即先生问之,当剖心沥胆,为先生详说。若他日先生有幸得见我兄长与孔明军师,亦可为某分说,使其知某真实用意。”王甫道:“尚请君侯详示,以开在下茅塞,并释众人之疑可也。”口气之间,已不似往日恭敬。
关羽知其心中怀怨,此时已毫不在意,乃娓娓说来:“自董卓之乱至今,群雄先后尽灭,只余刘、曹、孙三家诸侯对峙。先生请想,我荆益二州之兵、孙权江东之兵,及曹操山东、河北之兵相比而言,若以同样兵力相拼,谁胜?”王甫道:“若战于水上,吴胜;战于平原,魏胜;水陆混战,我胜。”关公叹道:“先生非但知政,亦且知兵。即如此,我若全力攻击樊城,则旬日可下,继之若乘胜北伐,则必与曹军决战于平原之地。彼时我军皆舍舟登陆徒步而战,遇曹操河北之众及关中铁骑于平野,又是谁胜?”王甫大吃一惊,不能作答。
关公不待其答,续又说道:“若某攻下樊城之后,不发兵北伐,而是据襄樊以固守,则曹操为保许都安危,必倾全国之兵前来复夺二城。则我与彼之众寡之势易位,攻守主客之态亦为逆转,两兵相接,非三五年不能骤解。那时吴兵若起兵攻我之后,将以何策解之?”王甫听罢,更为吃惊,张口结舌半晌方答:“此乃必死之局也!”关公点头道:“正是如此,先生所言不差。某之原意,便是将曹仁围而不攻,攻而不急,使其屡屡向许都请求援兵。魏之援兵若来襄阳之地,铁骑精兵则无施其技,必个个为我所破,且可得其俘,壮大我军。擒于禁、斩庞德、困徐晃不亦是乎?那曹仁乃曹操兄弟,魏国第一战将,其不能舍而不救;若来相救,则被我水军以逸待劳,有来无回。若此,一年之内,魏之精锐尽丧于汉水矣。彼消我长之后,再分兵回守荆州,孙权则只有俯首称臣,又岂敢与我为敌?只是可恨!那奸贼吕蒙、孺子陆逊,竟以阴谋手段袭我荆州,使某千年大计毁于一旦!”关公这一席话说毕,非但王甫,关平等无不恍然大悟,亦不由深恨吕蒙,唏嘘不已。赵累却暗想道:“你关公岂非汉中王兄弟,荆州第一战将?却因何襄樊、江陵之战迭起,成都却不发一兵一卒来救?”
按下关公困守麦城,单表马良、伊籍来至成都,见到汉中王刘备、军师孔明、副军师法正,递上文书,请求急速发兵。刘备览书大怒骂道:“孙权竖子焉敢如此?趁云长全力北伐之际,竟背前盟而阴结曹操,袭我荆州。我欲将阖川人马前去复夺荆州,解我二弟之困,二位军师且看如何?”法正抢先说道:“如今蜀中五虎大将,除关公之外,马超镇守葭萌关以防西凉,翼德守巴郡以防陆逊,黄汉升佐魏延以防张郃,赵子龙保守成都并为诸路接应,皆为重任要职,不能擅离,如之奈何?”刘备道:“某自与关张桃园结义以来,誓同生死。今云长等我去救,如嗷嗷待哺之婴,岂能拖延?孤宁舍两川,也要自去,复夺荆州!”
孔明却已得到诸葛瑾来书,知孙权听信了吕蒙、陆逊蛊惑,欲取江陵、公安,却未料二城失之如此之速。吕子明虽是白衣诡计渡江,但治中潘濬竟毫无防备便被吕蒙哄开城门,且无一刀一枪抵抗;那糜芳身为国舅,竟一箭未发而举城以降。诡异如此,闻所未闻!又见法正先说无将可派,刘备又如此装腔作势,心中早已明白:此非欲相救关公,只欲以兄弟为牺牲使其自死,再以孙权背盟偷袭荆州为由,然后举全蜀之兵与东吴开战也。想至此处,孔明倒吸一口冷气,说道:“即马超、张飞、黄忠、赵云等皆不宜轻动,关公乃我西蜀军胆所在,亦不得不救也。今其即率军南归,必屯于临沮。其地近于上庸,不如主公与孝直紧守成都,某虽不才,愿携陈到将五千铁骑,并领上庸三郡全部人马,去临沮救出关公,复夺荆襄可也。”说罢,也不待刘备回答,当即修书遣人发往上庸,传令刘封、孟达二人:“速速准备人马,更兼粮秣器械;待某到时,便即发兵。”写罢遣使即发。刘备与法正对视一眼,均不敢相拦。孔明此时更不掩饰心中气恼,遂唤陈到点齐部下三千西凉精骑,随己赶赴上庸。
只说刘封、孟达自取上庸,汉中王便加刘封为副将军,与孟达同守上庸三郡。孟达又遣副将引本部军进袭房陵,房陵太守蒯祺出阵对敌,知是玄德、孔明之军,本欲与孟达副将商议举城以降事宜,却被那副将误会,以为是来交战,即使偷袭之计,一刀将蒯祺劈于马下,取了房陵。孟达闻报,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因其在江陵驻军许久,深知那蒯祺乃汉名臣蒯通之后,与蒯良、蒯越兄弟三人都是智仁双全之辈,且是荆州大族,势力非凡。刘表曾拜蒯越为章陵太守,封樊亭侯;蒯祺又娶诸葛圭之女,乃是军师诸葛亮大姐丈夫,虽今保魏国,亦是蜀国姻亲。此番误杀军师姐丈,孔明岂能相饶?故此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正在此时,忽报成都军师遣使到来。孟达迎入衙内,开读军师旨令,见是欲亲率上庸之兵去救关公,命自己为前部先锋,先使整顿兵马粮秣。由此更信孔明名为相救关公,实是来夺自己兵权,欲报杀姐丈之仇。越想越怕,当下已有反意。刚送来使出门,却见一骑战马泼风般急驰而至,马上之人正是廖化。孟达便将廖化迎入府中,问从何来。廖化将关公被困麦城,急待救兵之事说了,呈上关公调兵节符以及书信。孟达道:“将军休辞辛苦,可即往成都请主公兴大军前来,某即差人去请刘封将军,商议起兵。”廖化不疑有他,告辞去了。
原来孟达虽然当年与张松、法正倒卖西川,对刘备立有大功,但刘封向来不耻此人,故与孟达不和。刘封自到上庸,对孟达常恶语相加,且夺了他的仪仗,故此二人各据一处,从不相见。孟达自于衙中理事,刘封则常在府中,或带人视察诸郡。孟达哄走廖化,打听刘封不在城中,便留书一封,当夜率部曲四千余家共两万人,悄悄离了上庸,北去邺都投降曹操。曹操亦素知法正及孟达才能,常因其为刘备所用而深自叹息,此时见其来降大喜,即封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将其与部众皆留于邺城。直到孟达走了一日,刘封方才得知,见上庸之兵亦尽为孟达带走,遂悔之不及,急使人前往成都,报与父王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