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季已是初夏,夜晚的太室山时有凉风习习,山谷虚营和山腰主营处皆有星星营火噼啪作响,又有山虫鸟兽之声偶尔从漆黑的茂林深处传出,似有捕食伤人之心,却又害怕那一队队持兵巡夜的兵卒......黑夜里的太室山,幽静中透着深严。
深夜,祖郎军帐内,一名斥候骑卒正俯首不断诉说着。
良久之后,但见祖郎双眸紧紧盯着那斥候,沉声问道:“你方才说的可都是据实而言?无夸大其词之处?!”
“属下不敢!”斥候凝声应道。
祖郎闻言剑眉深皱,默然片刻后,朝斥候吩咐道:“去请柳帅过来。”
原来,阳城之中一直有传言戏志才是疯子这件事祖郎是知道的。可今日白天在主帐内,他亲身领教了戏志才的才智后,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事情就奇怪了,这戏志才明明就是心智上佳的士子,纵然性子癫狂些也不足为奇,可为什么阳城中的人却都说这人是个疯子?
而今戏志才已被柳泷奉为军师,所以此事已关乎到太室山三千余名弟兄的前途和安危,祖郎不敢大意,故而又悄然派了骑卒下山,去专门打听有关戏志才的生平详尽。
可斥候今夜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他直感匪夷所思,简直是闻所未闻......
“大哥何事寻我?”此时,只见柳泷已笑着走进了军帐。
祖郎没有回话,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柳泷一眼后,只凝声说了一句:“二弟,你且随我来!”
少顷,但见祖郎领着柳泷行至戏志才所居的军帐之外,挥手退去守在军帐大门处的兵卒,随后轻呼了口气,抱拳朝里头说道:“末将祖郎,有要事求见军师。”
“......”,帐内无人回话。
祖郎见此双眸微微眯起,沉声又喝了一句:“末将祖郎,有要事求见军师!”
此时柳泷也觉察出了一些不对劲,正欲开口,却听里头传出了一道阴柔的声音:“我家兄长已下山去了,明日一早便会回山,还请将军明日再来。”
柳泷闻声愕然,而祖郎却已冷哼道:“哼,传闻果然不虚!”
言罢,只见其也不再客气,直接拉着柳泷就闯进了军帐内。
“啊!你,你们......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伴着一声娇呼,但见军帐之内,祖郎和柳泷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脸色难看、复杂到了极点。
戏志才不在帐内?不,他在。准确点说应该是......“她”在!
只见戏志才披散着头发,躲在角落处瑟瑟发抖,双眸中挂在泪珠,戚戚地望着柳泷和祖郎二人。
眼前的戏志才,从外貌上看去,和白天在军营帅帐中那个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中年谋士一模一样。
可从其神态、从说话的语气、从“楚楚可怜”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却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
“双重人格!”良久之后,柳泷铁青着脸沉声说了一句。
一旁的祖郎微微一愣:“二弟此言何意?莫非这戏志才不是疯子?”
柳泷深呼了口气,没有急着向祖郎解释,而是轻声说道:“你我且先退出去,别再刺激‘她’。”
言罢,拉着祖郎朝“戏志才”深深行了一礼,告罪一声后慢慢退出了帐外。
一出军帐,不待祖郎发问,却见柳泷已率先开口问道:“大哥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斥候所探。”祖郎简单回了一句,紧跟着便皱眉问道:“二弟,这戏志才.....”
柳泷抬手打断,凝声道:“劳烦大哥去请那斥候来一趟帅帐,我有话要问他。待问清楚之后,我再与大哥商量。”
自与柳泷相识以来,祖郎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己这位二弟神色如此凝重,所以便也不急着多问,微微点了点头后,自去寻那探听戏志才消息的斥候。
而柳泷此刻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意思......
身怀《遁甲天书》,本以为好歹也算开了一个“挂”,却发现这不过是人家南华早早就安排好的;好不容易麾下有了三千人马,可全是山贼不说,偏偏他还没有指挥权;请个谋士当军师吧,到头来又发现这位军师是一名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有那么一瞬间,柳泷只感觉自己无意中挑选了一个“地狱模式”的开局,偏偏还没有“删档重来”的机会。
~~~~~~~~~
太室山中军大帐内,柳泷和祖郎二人分主次落座,静静地听着堂下斥候诉说着有关戏志才的一切。
原来这戏志才自幼便有神童之名,虽出身寒门,却也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再加上其天资聪颖且能时时自勉,待长成之后,其谋略和才智竟也不输那些世家子弟半分。
可悲哀的是,在这个以“察举制”为主要晋升之阶的时代,统治阶层选才首先看重的却是出身和家世背景,如此一来,寒门士子就免不了会遇上诸多不公的待遇。
遭遇不公也不要紧,只要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将来未必也就没有出头的机会。
可戏志才生在这世家大族遍地的颍川,从小到大,遭遇不公之处免不了就要更多一些......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戏志才本身太过聪明了,学什么都能快人一步,足以称得上是“天纵之才”。
而天才和疯子两者之间,往往又只差一线之隔,这一条线,就在“心态”二字上。
明明才学过人,却偏偏不得重视,明明实力更胜一筹,可机会却往往被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抢走......久而久之,戏志才的心态就渐渐发生了变化,开始变的愤世嫉俗起来。
可他殊不知,这正是恶性循环的开始。
戏志才瞧不上那些出身优渥的世族子弟,言行之间便多有嗤之以鼻开罪之处,而世族子弟自然也不是好相予的,仗着家世明里暗里整治他也实在容易的紧,没直接弄死,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之心了。
彻底让戏志才心态崩溃的事,发生在七年前的一日夜里。
那日夜里,颍川郡内一名看不惯戏志才桀骜性格的世族子弟,带着家奴直接将其给绑了,而后又命其中一位有着龙阳之好的家奴对其强行做了难以描述之事。如此一来,算是彻底把戏志才做人的尊严给踩没了,也正是这件事,促使戏志才形成了双重人格......
柳泷听完之后,也渐渐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戏志才会变成今夜这副模样......假托妇人之身,于其说是被击溃心态,不如说是一种人格的自我保护。
在这个时代,妇人的幸运和不幸就在于她们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所有事情都促使她们走上“容易”的斜坡,世人不会去鼓励她们奋往向上,而是告诉她们,只要听之任之从斜坡上滑下去,就可达到极乐之所在。
戏志才无疑是聪明的,这种聪明甚至已经渗透进了他的潜意识里,从而使他在遭遇生平最难以描述的奇耻大辱之后,在下意识中还能为自己生出一个“妇人”的人格来承受这份羞辱,使自己另一个人格不至于彻底堕落弃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