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建筑宏伟远超西汉的长安,秦朝的咸阳。可是宫殿加上府衙、祠堂占据三分之二的土地,再刨除去官营手工作坊、祭坛、皇家园林,真正民居很少。八月一天,已经黄昏时候仍然闷热异常。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没有像样的下过雨。前几年,为治理黄河,汉明帝下令王景修筑黄河大堤,可是大堤刚修好,就遇大旱。护城河飘满水藻,空气散布腥臭的气味。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当值的卫尉亢声喊到,“升吊桥。”城下旗令官赶紧从后背抽出黄色的旗子,吊桥缓缓升起来。
黄尘滚滚,北边官道上驶来一骑。马上之人,风尘仆仆,衣服湿透,脸上的尘土和着汗水流下。他身背背包,上面插着三根令箭。过往的百姓无不让开。
卫尉循声望去。邙山顶上的太阳发出刺眼的黄光,让他眼花。他手搭在眉间,眯着眼睛,看到他后背上3个令箭。赶紧下令:“放吊桥。”
胳膊粗的两根缆绳缓缓放下,厚重的吊桥拉着缆绳发出吱吱的声音。吊桥重重的砸在河对岸,哄的一声,又是一阵尘土。
转眼间,那人到了跟前。
“你是何人。”一军士问道。
“我是西域都护府戊己校尉耿恭手下范羌。我有重要军情要禀报。”
城门缓缓打开。两门闪出一人多宽的空隙,范羌纵马闪身而入。
穿过黑漆漆的门洞,两边大街上挂满白色的纸灯将各种鲜艳的装饰遮盖住,如此大的动静,定是皇帝驾崩。六匹马并行的道路就有数条,到底哪个才是通往皇城的。他顿时傻了眼,从未来过洛阳都城的他接到命令一直奔驰而来。不知道该向何人何部禀报。后悔不曾多问一句来到洛阳找谁,茫茫洛阳城,自己该如何将消息禀告皇帝陛下。
肚中饥渴,想起半天没有进食。伸手入怀,掏出啃了大半的硬饼。三口两口吞下剩下的大半。远处站着几个衣甲整齐的军士。他低头瞅看自己的破衣烂衫,捏了捏衣襟,打马慢慢回来,来到军士面前,翻身下马,深深一躬。一个老兵说道:“你这样岂不是折煞我等。”
他又一拱手问道:“这位老哥,我有重要军情禀告。不知道该找何人,又如何去。”
“你这人真是的,奉命办差,怎么不提前问好呢。”见范羌身着肮脏,疲惫之极。料到同样是当兵,自己却可以守卫洛阳城,吃的饱、穿的暖和,且没有性命之攸,发了善心说道:“皇帝岂能随便见的。一般来往奏报都是交给太监的。”他又打眼扫了范羌,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找不到一点值钱的东西:“没有一点见面礼,你的奏报可能要耽误了。”
“这,这,可是怎么的好。”
远处走过一军官。他听说西域军报。就安排一人,引着范羌过去。待两人上马,特意交代皇帝不上朝。还是先去找耿将军。耿将军今天皇城值班。
骑兵引导着他直接去了南宫。洛阳皇宫分为北宫和南宫。北宫是皇帝和众妃子寝宫,南宫才是办公之所。正门旁边一朱漆偏门紧闭着。
骑兵上前,右手手背轻轻的敲了几下。
“谁?”拉的极长的尖细的声音传来。守门的太监睁眼不认人。
“有军情奏报。”
“等着。”半天,门缓缓打开,一矮胖的宦官皱着眉毛问道:“明天不能奏报吗?”
“军情紧急,耽误不得。”骑兵说道。
“你们进去吧。见不见你,可别怪我。”
骑兵送到这里,就回去了。范羌跟随一宦官沿着甬道前行数里来到一幽深院子。这是内臣当值的地方。汉朝内臣专门负责事务的上传下达。因此办公之地设立在皇城一幽深内。
范羌抬腿就要入内。“等着,”一尖锐的声音,“着急什么,我先进去通报下。”宦官扭着身子进入。不一会,里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走来一硬朗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和耿恭有些像。范羌赶紧下跪,“拜见耿大人。”
额头尚没触及地面,便被搀扶起来,“西域都护府怎么了?”
“陈睦阵亡,关宠和耿恭等被包围。”
“屋里说,屋里说。”
两人进入屋子。刚才严厉的太监已经变得殷勤异常。不断端茶送水。两人也不顾的礼仪。范羌从怀里拿出背包,掏出书信递给了耿爽:“耿恭校尉的亲笔书信。”
“他怎么样。”
范羌猛然双膝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将军一定要救救校尉啊。汉军剩下几十人了。不知道校尉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啊。”说罢放声大哭。
“你起来。这里是皇城重地,岂能随便哭泣的。”耿秉叹了一口气,“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已经多日不上朝。”
范羌已经站起来,再次跪倒,“大人一定要救耿校尉啊。”
“你这是干什么,我身为征西将军,我岂能见死不救。只是如何救,怎么救,你想过没有?这里距离疏勒城万里,即使从酒泉出发,也要月余,赶到那里也是冬天了?军士如何筹措?粮草怎么接济?现在朝廷困难,国库空虚,实在没有多少粮饷,若是几千人驻守,匈奴再次围困怎么办?这些,你想过没有?”
范羌一时语塞。执事的太监进来拨亮烛火,屋子里亮了很多。
案几上有一匣子,耿秉说,“你给我拿过来。”
范羌起身送到耿秉身边,耿秉打开匣子。里面一个布帛。他展开布帛,说道:“这是我去年出使西域,着画师画的西域行军图。”
字体密密麻麻,已是深夜,看不清楚。范羌执一灯台凑前,小声嘀咕着。
量了下疏勒城到洛阳和酒泉距离,又量了下疏勒城和王庭距离。叹气说道:“前年,我就有此想法,西域对于我易守难攻。眼下还是退守为上。”
“那校尉就不救了?”
“救?当然救,”耿秉拂了下胡须,喃喃自语:“从酒泉出发,轻装简从,速战速回。接回汉军。至于西域各城,待汉军强势,再图。”
耿秉深思一阵,觉得胸中想法已经臻于成熟。微微一笑,抬头问到:“现在几时了。”
“已是子时。”
“速速进宫见圣”
来到皇宫门口。小太监前面小跑着引着二人向前。到了皇帝寝宫前面,小太监再也不敢向前了。对门口站立的两个太监传话后,就回去了。
一人飞奔进去禀报。一会传来一声,“皇帝说了,书信留下,大家请回吧。”
耿秉推开小太监,甩开胳臂,迈着大步进入宫殿内。到了门口猛地停住大声奏报:“臣有军情要奏报。”
“何事非要如此着急,进来吧。”
皇帝回身摆手,示意耿秉近前,皇帝左手持勺,将水缓缓倒入鸟槽子内。待槽子水满了,才转身过来,“你说西域有军情。”
“陛下,刚接到军报,匈奴大单于率军数万围攻我柳中城、疏勒城。这是疏勒城范羌,他刚刚从西域过来。”耿秉指了指范羌。
“哦?西域现在怎么情况。”
范羌将情况一五一十的禀告,“臣有校尉耿恭的书信一封。”一小太监上前接过信封,躬身递给了皇帝,皇帝扫了一眼,随手扔到了案几上。
“现在大丧,怎么可以动兵呢?”
“陛下,西域乃是先帝辛苦攒下的基业,岂能随便让人呢。倘若不救,西域恐怕落入匈奴手里。”
“那好吧。明天早朝议论。”
当天晚上,就有太监将皇帝明天早朝的消息传达到了出去。西域的战乱引起了皇帝的重视。内侍府连夜安排执事太监将皇帝早朝的消息传达到洛阳城内4品以上的官员。
三更时刻。各位大臣聚集宫门外。等着开门的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上早朝。有耳尖的人悄悄的告诉身边的人,西域出大事了。群臣小心的嘀咕着大丧时期,朝廷会出兵吗?
宫门缓缓打开,大家鱼贯而入。大家心里镇静很多,打定了主意要踩着皇帝的想法而定。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果然廷议的时候,大多数人坚持反对出兵,尤其是老臣,他们过惯了舒服的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喜欢按部就班。他们坚持的理由是:先帝大丧,不宜用兵,等大丧期满再议。
没有一个人看到事情的本质,绝大多数官僚只是人云亦云,观点都集中在了:国丧期间,不能出兵。只有司徒第二指出来:劳师远征,恐怕会再次陷入先前绝境。即被匈奴再次包围。
耿秉坚持:“军情紧急,再不派兵,西域将士凶多吉少。如果陛下能够解救西域汉军,则所有汉军感恩陛下仁德,将士都会忠心于陛下。”对于司徒第二的质疑,耿秉同意他的看法,他建议道:“劳师远征,兵家之大忌。目前,国库空虚,只能派遣小部人马将汉军接回。暂不驻守。”
耿秉言辞凿凿,说到最后,他竟然潸然泪下。小皇帝也动了情,说道:“大将军一家忠良,多次出师西域,朕就破例出兵。”
西域是先帝的基业,谁也不想落下骂名。大家也就同意出兵。可是路途遥远,坚守不容,廷议从四更时候一直争吵到中午。最后还是依照耿秉的意见,既可以解救汉军,显示皇帝德威,又不至于避免大的战争,虚耗国力。
第二天,耿秉将手中繁杂事务一一交接与他人。领了圣职,早有斥候八百里传书,将朝廷命令传到酒泉。准备妥当,下午,耿秉、范羌等人出发了。从洛阳出发,渐向西去。行了几日,越发萧条,几人还犹觉得马力不快,恨不能飞到。再行数日,前面热闹起来,一座高大城池出现前面,酒泉到了。
城楼在望,众人心喜。城门口聚集着数百衣着华丽人,翘首期盼,心事重重。这里是边关重镇,二人不敢细问,继续前行,两人熟悉路途,很快到了府衙门口。
大批聚集的人群将门口拥挤的水泄不通,人声吵杂,只听得里面一中年男人声音说道:“待耿太后来后,再好好答复大家。大家先散了吧。”有人吆喝:“秦太守,我们不散,我们就在这里等耿太守,太守一日,不到,我们等一日,两日不到,我们等两日。”“对,”更多的人附和着。范羌听的耳熟,起初答话之人是太守秦彭。后来回话之人是张清扬。
众人专为耿秉而来。耿秉纳罕。人群拥挤,实在无法进入。只能亢声喊道:“本官就是耿秉,谁人找我?”
有人转过身来,仔细打量耿秉。大家认不得耿秉,只是见他体态魁梧,器宇轩昂,定是官府之人。秦彭见耿秉的打扮,哈哈大笑:“我估计你这些日子就到了。想不到这样快。来里面请。”说完,转身对百姓说:“这位是新来的太守,以后有事情找他。”
人群哄的围了过来。将耿秉等人围的水泄不通。人群高喊:“耿太守来了。”不断有人赶过来,越来越多,即使是门口卫兵也无力劝阻大家离开。
一人焦躁的说道:“耿太守,不是我等叨扰。是朝廷真的下命令要放弃西域吗?”
一时间也无法给大家好好解释其中原委,可是,人越来越多,无法驱散。耿秉拱拱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说:“朝廷是有这样的旨意,其中原委一时难以说清。”
“还请大人奏请皇帝。耿恭等人还在西域,请将军施救。”
“我此次来,就是施救他的。请大家放行。容我和秦彭等人协商。”
“都散开吧,散开吧。耿大人此次前来,就是要搭救西域的汉军。”秦彭说道:“大家聚集这里,可是耽误军务。”
张清扬劝阻:“让大人去商议吧,我们不要耽误大事。”
商旅们让开。耿秉等人进入府衙。但是仍然有很多人留在门口不想离开。
府衙不大,略显寒酸。远远比不上中原的郡县。秦彭简单介绍下,就一脸苦相:“这里比不上洛阳,你就将就吧。你还没来,天天一堆商旅堵上来,誓死不让撤军啊。你总算来了。这个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
“你可不能放手吧。还要你配合我呢。”
“朝廷邸报已经在这里了。”秦彭拿出案几上的邸报:“委任你为太守,我负责带兵打仗。还是打仗好,好久没坐战马了,我大腿都不舒服了。这个太守好累。军政一起管。累了。你来了。我可以轻松一阵子啊。”说完哈哈大笑。
耿秉欠欠身子,笑着说:“你可不能撒手啊。现在粮草怎么样。”
“我为此发愁。军士倒是充足今年大旱,没有多少庄稼啊。”
耿秉一叹息:“那从各地调拨也来不及啊。”
“哈哈,还好事情都是你负责了。”秦彭说完,对门外的小吏喊声,叫书记官来。
不一会,书记官跑到,手里拿着一摞竹简,朝秦彭跪下,呈报给秦彭。
“给他吧。”秦彭说道。
书记官又挪动身子,朝耿秉跪下,耿秉把竹简摊开在桌子上,慢慢的翻着,眉毛紧皱:“你就没有积攒下什么家底吗?你这个太守当的,要什么没什么。粮食只有千余担。”
“呵呵,每年的物资都不送去西域了吗,西域几千人马,人吃马喂的,不都是这里一直供养着吗。没有亏欠就不错了。”
“就这些,我也要亲自查验一番,也好做好交接手续。”
耿秉安排范羌跟着书记官去府库查验金银布匹和粮草的真实情况。范羌前脚刚刚踏出去,便被喊回来了:“写一个告示,望大家捐助粮草。”
“眼下还有一个着急的事情。”秦彭抿了茶水,眼角撇了大门。笑道,“还需要你这个新上任的太后来去摆平。”
“朝廷放弃西域,为何他们如此反感?”
“来往西域几次,就可积累万金家资。谁也舍得放弃这金饭碗。你来之前,已经找我数次了。还得你出面,劝说他们回去吧。”
耿秉说:“朝廷是铁心要撤出西域了。黄河大旱,府库的银子都用到了赈灾。没有多余的钱供给西域了。”
“给商旅征收重税,也不是你我该管的事情。这些你给我说没有用。他们也不管这些。还要你这个新太守去办。秦彭说道。”
耿秉怂了下肩膀,摊开双手说道:“刚来,就给我出了个难题。”
“你快去吧。他们不吃不喝,也要见你这个新太守的。”
商旅们静坐在台阶下,树底下,不肯散去,西域的货物贸易虽然伴随着风险,可是利润极高,他们不忍心撤走。从疏勒城回来之后,他们就等着汉军收复西域的消息,一等就是半年,可是等来的却是朝廷要撤军。急躁的商旅们便想到了向新旧太守请愿。希望朝廷撤回成命。秦彭这些日子已经被纠缠的烦躁不安。闭门不出。今天算到耿爽要到了,便出门迎接。结果被消息灵通的商旅缠住。商旅们不甘心,只好静坐着希望耿秉能给一个答复。
大门缓缓打开,商旅们都站起来,不顾的拍打下身体上的尘土,等着给他们答复。
耿秉扫了大家一眼,说道,“大家的难处,我也知道。今年大旱,朝廷无力顾及西域,此次差遣我来就是为了救回西域被困的耿恭和关宠等人。并不再派人留守。朝廷的旨意不容更改。大家还是会去吧。我现在军务缠身,粮草缺乏。忙着筹集粮草,希望大家回去吧。”
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就要回去。
张清扬大喊道:“太守等等。朝廷的成命是改不了的吧。”
“是的,”耿秉说道。
商人地位低下。他们都知道无法左右朝局。朝廷的命令一旦颁布,便不可更改。围堵在这里,只是想找最后一丝希望。
耿秉很快就回来了。秦彭还在等着他。
“他们都走了。”秦彭又抿了口茶水,微笑道
“都走了。”
“还是你干脆利落。”
“你别奉承我。粮草的事情可不同于商旅啊。粮草没有你的帮助,我是解决不了的。”
“你看我怎么样,值多少钱,”
哎,耿秉又一次叹息。
范羌跑过来,气喘吁吁。
耿秉不满,“不是让你去府库了吗。”
“大人,有喜事,喜事。”
“什么事情。”
站在范羌身后的张清扬站出来,向二人鞠躬行礼。
“你们还不走。”秦彭站起来,责问道。
“我们走不了了。”张清扬说道。
范羌清点完府库,就来贴告示,正好遇到张清扬。商旅知道朝廷命令无法更改,都撤走了。只有张清扬留下来。他还有一个心愿没有了解,就是救回耿恭。他留下来,继续打听汉军的动向。可是大门紧紧缩着,刚才着急没有细细打听朝廷的准备。粮草可是大事情。既然朝廷准备动武了,那粮草必不可少。今年粮食歉收。粮价比平时贵了很多倍。精明的他储存了不少粮食,赚了一些钱。朝廷缺少粮草的话,自己可以帮上忙。正出神的想着,范羌走出来。他也顾不得和张清扬打招呼,就忙着把告示贴上。马上围了一堆人过来。范羌宣读了一遍,张清扬笑呵呵的挤进来,说:“这个好办。”
“太好了!”耿秉从座椅上弹起来,连连向张清扬拱拱手,“你真的是解燃眉之急了啊”
“先不着急谢谢。我的粮草要是接济数千大军数日可以,要是月余,就难了。我再联系其他人,看看大家有什么注意。现在大家兴许都没有走呢。”
三天后,一块硕大的青色石碑立在府衙门口,上面记载着此次汉军出征,无偿为汉军缴纳粮草的各位商旅的名字。捐献最多,且第一个主动捐赠,张清扬的名字排在了第一个,下面的密密麻麻的排满了数百个名字。不光商旅,大量的平民百姓也是纷纷慷慨及囊,或一斗或一斛。许多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粮草放下来,转身就走了。耿爽和秦彭站在府库门口,对着络绎不绝前来送粮草的人不住的点头称谢,眼睛一直含着热泪。
出征的粮草准备足够。1万大军吃上1个月了的几千担粮食,足足装了十几大车。酒泉郡所有道路都是车马载道,日夜川流不息。三丁抽一,游牧部族则是两丁抽一。5万民伕,保驾护航,为汉军运送粮草。
月色朦胧。秦彭带领中军将佐并二百名铁甲骑士出北门,兼程疾进,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兵营。勘合兵符后大军立即开拔,
已是寒冬季节,滴水成冰。酒泉加上嘉峪关两地的汉军人,由秦彭统领向着西域开拔。范羌熟悉地理位置,带着一队人马前面开路.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一身厚厚的冬衣的范羌,仍双腿冻的发麻。迫近柳中城百里,斥候回来复命:柳中城周围数十里不见敌人,柳中城已是死城。
加快马力,一日到了柳中城下。坚持数月的关宠还是没有等到援军。在弹尽粮绝情况下,层层夯实的高大城墙还是被龟兹等国攻陷了。他们杀死所有抵抗的汉军,抢走了一切可以抢走的东西。
皑皑积雪下面无数汉军死尸,早已僵硬。每一条街道里、每处房屋内尸体无处不在。尸体身上财物搜刮一空。仓库找不到一颗粮食,锅灶内树干,牛皮尚在。汉军在府衙内找到了关宠的尸体,想必知道死期临近,他最后一次整理好衣装,配好佩剑,待敌人冲进来,抹脖子自杀了。
前队厚葬了汉军。不两日,秦彭率领中军赶到了。大费周章的筹集粮草,结果汉军一仗没打,一敌也没遇到,秦彭不免心中惆怅,失落之余,也有一些庆幸,此次出征万一吃了败仗,该如何交代。秦彭并传令大军修整数日。
寒冬,足足数米深积雪,覆盖一切。挨过了干旱的牲口倒在了一场场暴风雪里。牧民冻死的消息也时有传来。龟兹、焉耆等联军在攻打下了柳中城后,就主动撤军了。这个孤城除去死人什么都没有。各国刨地数尺,也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每一个瘦成皮包骨的汉军除去随身的衣服并没有多余的财物。他们不明白这些汉军是如何坚守下来的。付出阵亡数千将士的代价,各国一无所获,损失丝毫得不到补偿。寒冬还在肆虐,各国无暇顾及,更不可能再去增兵攻打疏勒城。
龟兹焉耆听闻汉军援军来到,已经主动撤军了。几十年之后,汉军再次出兵西域的时候,龟兹、焉耆等国才真正的投降汉朝。西域多是城邦之国,在大国之间摇摆不定是太正常的事情。
收拾龟兹、焉耆,为柳中城的汉军报仇并不是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增援天山北的疏勒城,救援那里的耿恭部才是当务之急。只是穿越车师古道,让秦彭举棋不定。
翻越天山山脉最近的路途就是穿越古道,但是古道多是悬崖峭壁、激流险滩,夏季多有牧民行走,冬季大雪封山之后,连当地人都望而生畏。
范羌一连寻找了数十个当地猎户,无一人愿意带路冒险穿越车师古道。连统军的秦彭也心生退意。铠甲、冰刃冷的让人不想触碰一下,躲在打扫干净的屋子里,仍然冻的瑟瑟发抖,他不想去疏勒城了。他不敢冒险。
大军已经在城内休息数日了。秦彭想等到暖和的时候再次出发。可是,冬天才刚开始。这样下去,原本不多的粮食很快用完,大军就要撤军了。
范羌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摊牌了,两个人在屋内展开了行军以来,激烈的交锋。范羌说:“再这样等下去,疏勒城危矣。”
秦彭望了望外面的大雪:“大雪封山,人困马乏。我是统军将领,我要为大家负责。”
“将军给我一支兵马,让我自己带兵前去解救耿校尉。”
“你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向导,我不能让你前去。”
范羌着急的跳脚,可是没有办法。
一军士禀报:“外面有一部族女子求见,说和范羌认识。”
秦彭扫了一眼范羌,狡黠的微笑.范羌红着脸:“可能是扎娜。”
果然是扎娜,只是身后还跟着室里。那天,她护送范羌经车师防区到了汉朝边关才回去,她不喜欢匈奴人,也不喜欢汉朝人,除去耿恭。她回去后就安心等待汉朝消息。疏勒城后来被大单于包围的水泄不通,她没有办法,只好焦躁不安的等待。现在又听说援军来了,可是在柳中城一呆数日,她赶紧赶来了。
室里喜欢扎娜。她走到哪里,他就跟着到哪里。这次他有跟着一起来了。
“为什么还不发兵。”
一见面,她就质问范羌。秦彭一看两人的关系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便替范羌辩白道:“古道难行,无法通过。眼下大雪风扇,如何才能过去。我要领军撤回,等来年春天再来。”
“什么!”扎娜如发怒的母豹一般。“不许你撤军的。你会害死耿恭的”。
“大胆蛮夷,竟敢和将军如此说话。”副将怒斥道。
“害死他?谁敢保证他现在还活着?柳中城都失落了。他还可能活着吗,再说,我手下几千将士,为他几百人去送命。我不答应!。”
室里见扎娜对耿恭感情如此深,心里五味杂陈,他上前拍了拍扎娜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激动。
“他真的还活着,真的!我的部族从那打探过来,虽然匈奴包围的水泄不通,但是城上还有汉军在。他们真的还活着。”
扎娜扑通跪下了,“将军莫不是怕没有向导,我二人可以做你们向导。寒冬大雪,我们部族经常穿越古道,只是必须轻装简从,所有辎重一律抛弃。”室里点点头。
“那也不行,我不能让汉军冒险。”
“你敢。”森森马刀直指秦彭鼻尖。他没料到扎娜脾气如此火爆,更没有想到她在汉军军营内竟敢拔刀。
“大胆蛮夷,快放下冰刃。”副将怒喝道。
几名汉军护军也拔刀相向。室里拔出刀,他站在扎娜的身后,护着扎娜的后背。
“都放下刀。”范羌着急的直跳脚,“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刀了呢。”
扎娜冷冷的说道,“要是不进军疏勒城的话,我是不会放下刀的,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扎娜数次拯救汉军,完全是因为她爱耿恭。为了耿恭,她奔波各个部落,联络大家袭击匈奴,为了耿恭,她夜闯车师大营,为了耿恭,她将生死置之度外,和汉军将领闹翻。
为了耿恭,她什么都做的出来,且无怨无悔。范羌感动,他害怕这个痴情女子爱情冲昏了头脑。可是也无济于事,只是撕扯着嗓子不断哀求双方都放下兵刃。
秦彭还是死不改口。他是不会为了几十汉军让大军深入险境的。每一个汉军生命都是宝贵的。耿恭的命值得自己去冒险,可是不值得所有的汉军去冒险。如果有两全的办法,他宁可自己单枪匹马去。眼下1万汉军,怎么可能呢。他坚决不松口。
“你下不下命令。”扎娜冷冷的说。
“你杀了我吧。”秦彭说道,“我是不会让汉军冒险的。”
“好,我成全你。”扎娜把秦彭押出屋子,室里紧随其后,外面黑压压的全是汉军,两人冲不出去。树上、屋檐上都是弓弩手。
“让他们退下。”扎娜喝道。秦彭哈哈大笑,汉军团团包围过来,保持几步距离。
“都放下刀,坐下来好好商量。”没有人听范羌的话。范羌道,“秦彭将军,我跟随耿恭校尉多年,校尉用兵如神,爱民如子,深得大家的爱戴。我是打算留下来,和他同生死的,是他硬逼我搬救兵。他说,就是救回一个汉军,也是值得的。你就派人去搭救他吧。哪怕只是他的尸体,我为他收尸还不可以吗?”
范羌瘫坐地上痛哭。扎娜泪流满面,手不住颤抖,刀掉在地上。
副将猛然一刀,正中扎娜胸口。刀尚没抽回来,室里一刀插入副将的后背。其他汉军蜂拥而上,扎娜、室里、副将三人毙命。
范羌扑上去,爬在扎娜、室里尸体上痛哭,任凭范羌哭喊,两人已双目紧闭,气绝身亡。
汉军上前要拉开范羌。秦彭摇手,叹口气,“好一个痴情的女子,好一个忠贞的部下,这样的校尉,我再不去救,天不容我啊。可是我也不会让一万汉军冒险。我只给你两千汉军,你速去速回。记得把汉军给我带回来。哪怕是尸体。”
一队汉军整装待发。他们准备了充足的粮草,必备的冬衣服。扎娜和范羌的故事传遍了每一个汉军耳朵里心里。当秦彭下命令,自愿前去的人出列。几乎所有的汉军都要去。大家心里火热,他们迫不及待想见到神一般的校尉,被下手如此爱戴的校尉。
热情很快便被暴风雪浇灭了。西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汉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气。大军很快陷入了绝境。
汉军穿着厚厚冬衣,还是瑟瑟发抖。棉鞋早已湿透,脚麻木的渐渐失去了知觉。暴风大雪肆意拍打在脸上。刀割一般。半天前进不了1里地,照这样的速度要想尽快到达疏勒城,真的是难上加难。汉军心灰意冷,整个队伍默不作声,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吱嘎吱嘎的声音。
疏勒城的汉军饱受着苦难。粮食早已吃光。汉军的冬衣储备不够,已经冻死了很多人。晚上拥挤在一起报团取暖睡觉,仍然冻的哆哆嗦嗦。早上发现有人已经冰凉。死亡已经无法触动人们的灵魂,死人如同狗一般被草草埋葬了。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在尝试着吃下去。牙齿咀嚼不烂,吞到肚子里却不好消化。有的汉军拉不出屎来,**憋的难受,活活腹胀而死。
匈奴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缺少吃喝的他们,依靠着远处的给养,几场大雪便把运输线完全切断。挨饿的匈奴人,开始想办法逃走。百夫长早上起来清点人数发现人又少了很多。每天听着这样的汇报,大单于再也坐不住了。战胜耿恭的雄心早已被大雪浇灭,现在他只是想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过冬。他想到了白屋王临死的诅咒,要让草原冻死饿死。
他安排人刨出白屋王的尸体,有人建议他厚葬白屋王,或许能够获得白屋王灵魂的谅解。他冷冷的拒绝了。他把白屋王腐烂发臭的尸体扔到山沟里去了。萨满跳了三天三夜,大雪没有丝毫变小的迹象。他只留下少数人看守,这样减轻了粮草运输的压力。他带着大部队到温暖的地方过冬去了。
浓稠的乌云再次凝结,慢慢变的如同泼墨一般,一场暴风雪再次来临。除去插着的几面旗帜站岗守卫以外,所有汉军都躲进角落里躲避风雪,城下早见不到活物迹象。不光人,黄羊、野驴也跑的无影无踪。大风凛冽的刮了三天,大雪也下了三天,风止雪住的时候,城墙上满满的积雪,汉军已经无心无力清扫积雪了。
深夜时分,远处出现大队人马,手中持握的火把组成一条长长的火蛇向着这边游动过来。守夜的汉军已经疲劳之极,丝毫没有发现。待游龙到了城墙下,才惊慌起来,他嘶声无力的呼喊着,声音被凛冽的寒风刮走了。
他哭喊着,冒冒失失的从城墙上滚下来,刚爬起来,顾不得擦满脸满身的伤口和淤泥,沙哑的喉咙大声喊着。所有人从躲风避雨的角落里爬出来,哆哆嗦嗦的互相搀扶着上了城墙。火蛇越来越近,这可能是汉军最后一战,所有人心中热血沸腾。
火龙到了城下,半个城墙照通亮。透过火光,隐约看到城墙上红旗金字“汉朝校尉耿恭”,火龙舞动起来,城下一片欢腾。熟悉的声音刺穿寒冷的空气:“我是范羌,城墙上可是耿恭校尉。”
真是晴天霹雳。汉军互相拥抱在一起,豆大的泪珠从眼颊流下,顺着脸颊灌入脖颈,变的凉丝丝。
范羌等2000多人,在积雪里坚持走了数天,信念坚定的他盼着早一点到达疏勒城,他不敢去想汉军是否还活着,他只是想尽快回到大家身边,即使大家都不在了,他绝不苟活,他要陪着大家,自刎在这里的。
从北方草原汹涌而来的冷风,在穿过狭窄的车师古道时候,风力陡然变大。车师古道里风怒吼着,似乎要把大山刮倒,汉军前进一步,后退三步,雪大如荷叶,吹的大家睁不开眼睛,栓系不牢的帽子转眼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大雪直往脖子里袖口里靴子里灌进来,露在外面的耳朵鼻子冻的通红,脚早已经失去知觉,麻木且机械的踩进前面汉军留下的脚印里,脚印随着被大雪覆盖。牲口被这样的天气吓傻了,呆呆跪在地上,任凭主人怎么打骂,就是跪着不动。行李、锅灶只能人背肩扛。汉军在大风中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走出了车师古道。
迫近疏勒城几十里,援军埋锅造饭,简单吃饭后,范羌派出骑兵打探消息,疏勒城下已经没有匈奴和车师人的踪迹,暴风雪来临,他们躲进温暖的毡房里去了。大军加快行军速度,终于在夜晚到了疏勒城下。满天的繁星见证了范羌等汉军决死的雄心。他没想到耿恭等人还活着,看着衣衫褴褛汉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潸然泪下。张张熟悉的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援军哽咽起来。
摹地里,范羌缓缓跪下,身后汉军也跪下,朝着守城汉军跪下。在异国他乡,还有什么比见到可爱可敬的战友让人激动不已的呢。
城内,可以供给数千人同时吃饭的几十口灶台,早空空如也。炉灶内的草灰早吹的干净,不知道上次煮熟食物是什么时候。炉灶内重新塞进干柴,风箱咕哒咕哒的拉动着,柴火窜的老高。锅灶内满满的小米、干肉,冒着食物的清香。
好久没有乘过食物的碗盘,满是灰尘,随口吹几下,就盛的饱饱的热粥。滚烫的食物丝毫不能阻碍吞咽的速度,流淌到指甲缝的食物也被舔舐干净。连吃几碗的汉军打着响亮满意的饱嗝。
耿恭、石修、范羌等人围在火堆里,校尉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认真梳洗,头发上满满的土屑和草渣,他连连吞下几碗粥,感觉还没有吃饱。
看着黑瘦的耿恭,范羌眼里包含着眼泪,他一路无话,总是走在最前面,心比谁都急迫。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看着耿恭狼吞虎咽,自己端起碗来,却突然把筷子撂倒碗上,哽咽了起来。
耿恭忙放下碗,过来劝说。
扎娜破题一笑:“你是多久没有吃饭了。”
耿恭摊开双手,不好意思一笑,“我也记不清楚了。”
第二天,温暖的阳光洒满了疏勒城的时候,耿恭早早起来,破旧的木门吱吱掩上的时候,隔壁的范羌也醒来了。他一夜没睡,耳朵全长在了隔壁墙壁上,听到动静,就弹射下了床。
耿恭笑了笑,他主动说:“我去祠堂看看,别担心我。”然后摆手拒绝了要陪同的好意。
脚下咯吱咯吱响着,他一个人在满是积雪的路上走着。这条路,扎娜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每次都是深夜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相信没有仔细看过两边的街道,他抚摸着路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犹如扎娜看到一般。以后,他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了,这条街道在他记忆中留下清晰的足迹。他眼睛里逼出温热的泪水。
耿恭再一次来到城内简陋的祠堂内。数日前的暴风雪压塌了其他草屋,只有祠堂尚且完好。大雪后,耿恭从压塌的屋子里抽出数根檩条,牢牢支撑住祠堂的屋檐。每次大雪之后,他都会来到这里,把这里打扫的干净。
白面捏成的贡品早已经被饥饿的汉军吃掉,只有供桌上还凝固着流淌下的蜡油。耿恭点燃了三株紫香,跪拜三次,
范羌等人来到祠堂,默默的点燃了三香,也跪拜了三次。上好的白色绸子,将“汉军牌位”的木牌包裹好。带着死去的兄弟一起回家。
在耿恭将城内用品烧毁,祭拜完死去的战友后,便跟着大家回撤了。六百多人只有十三人活下来。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一定要把大家带回去。
沿途一路有汉军护送,再加上秦彭大军的余威,使的大单于不敢轻举妄动。寒冬腊月,匈奴战马瘦弱,他们不敢和汉军正面较量。当初跟随耿恭来到西域的汉军,仅剩下耿恭、石修等十三个人。
经过一个多月跋涉,汉军终于到了酒泉,天子特别派遣人中郎将郑众为耿恭及其部下安排洗浴,更换衣帽。并上书朝廷说:“耿恭以微弱的兵力固守孤城,抵抗匈奴数万大军,,耗尽了全部心力,凿山打井,煮食弓弩,先后杀伤敌人数以千计,忠勇俱全。应当赐给他荣耀的官爵,以激励将帅。”耿恭到达洛阳后,有人上奏称耿恭的节操超过苏武,应当封爵受赏。于是任命耿恭为骑都尉?,任命司马石修为洛阳市丞,军吏范羌为共县丞,都授予羽林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