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的担忧不止于此。“二郎,你借太尉的名望稳定军心也就罢了,何必伪造命状,搞一堆金吾卫、左厢兵马使之类的玩意儿出来呢?独不惧太尉之怒乎?”
杨清长叹一口气,半文不白的话说的实在累,更何况还是在一群随时可能会再次暴动的**面前讲话,实际上杨清全身早已被冷汗打湿,到现在腿都是软的,只是方才强作镇定罢了。
当下也不需再伪装,他便直言道:“俺搬出太尉压服诸军,不过是狐假虎威,太尉若是因此赏识俺,则飞黄腾达自不必多言,若是因此而不愈,俺也别无他法。俺以为太尉是宽厚长者,三郎早年追随太尉,应当比我更加了解太尉,难道依三郎之见,太尉会因此降下责罚吗?
“况且我等本不过一伙之长,若此时不奋发向上,掌百人、掌千人,来日再也没有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了。如今入城的都是泾原兵,太尉缺少凤翔的范阳兵,必困于统摄诸军之事,将校皆在浐水,而兵马自在俺麾下,太尉亦不能夺之,只能允之,我再求三郎为右厢兵马使,你我共掌一都。我等有安民之功,更兼兵马在手,则太尉自无不允。”
“可是……”朱三还是有些犹豫,他总觉得这样是背叛了朱泚,不过从事实上来讲,也真不能算是背叛,这只能说是这个时代骄兵悍将的特色——邀功请赏罢了。
而朱泚正在用人之际,杨清又实际控制了这数百人马,朱泚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求赏?
至于朱三……
“三郎,你可要想好了,人总得为自己考虑。你到底为啥从太尉的亲卫变成泾原军的伙长,俺不知道,但想必也不是煽动泾原军马叛乱,而今三郎所为之事不过顺势而为,于乱军中登高一呼,其究竟是否为太尉所喜,亦未可知,则三郎此行为功为过?若为功,亦不过提个队正、营将,更有可能重新做回太尉亲卫,这难道是三郎所愿?若太尉觉得三郎是在以下犯上,胁迫太尉叛乱,那可便是死罪,不如把兵马握在手里,手里有了兵马,不管是太尉还是皇帝都奈何不了乃公!”
朱三想了想,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总有一种上了杨清的当的感觉。
等等,朱三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上了杨清的当了!
“杨二郎!如你所言,我之所作所为,不过顺势为之。太尉春秋鼎盛,而被幽居晋昌,就算其弟滔伏诛,朝廷也必不会重用太尉,故我于浐水一呼,便是为了把水搅浑,好使太尉从中取利。但你是如何料到的,你好像早就知道皇帝会出逃,还知道节帅会请太尉来主持大局?”
杨清嗤笑一声,自己为了不露出马脚,下面的话都在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遍了:“长安如此之大,泾原军如何封锁所有城门?皇帝必出奔矣!至于请太尉主持大局,试问,满朝公卿,有此名望,又怨望于朝廷者有几人?”
“杨清!休得放肆!太尉公忠体国,何时怨望朝廷了!”
“三郎此言差矣。太尉早年与其弟势同水火,然以某观之,不过是示之天下,以消天子猜忌。当然,猜错也无碍。如今卢龙军反,连坐太尉,太尉有怨望之心,此乃人之常情,三郎何故避而不谈?若太尉尚为陇右节度,恐怕早已兵出函谷,与卢龙军会师于洛阳了。这些连乃公都猜得到,节帅人精一样的人物,哪里看不出来?”
朱三一时语塞,只是这杨清的推理也太过于流畅了,他真的是个流民来着?不对,朱三想起,自己当初调查到的信息,一个普通的流民,能从江南毫发无伤地跑到西北?朱三深深地看了杨清一眼。杨清虽然觉得朱三这眼神有些莫名奇妙,不过也没有多加理会,拍了拍朱三的肩膀,接下来要把这些乱兵快速整编,他还有的忙呢。
而被留在原地的朱三,自然也不至于无所事事,只是他一时觉得,杨清和那个人还真是挺像的。
他们同样的隐藏着精于算计的一副面孔,但是对于没有威胁的人,又很是宽容仁和,但同时又不缺少一股狠劲儿。
不,不对,杨清还要比朱泚更为柔和一点,起码换了朱泚,那两个身陷火场的小娘,他肯定是不会甘冒风险去救的,而杨清就能做到。虽然觉得这种事情与一个出自泾原军的骄兵悍将的身份并不相符,还显得杨清很是妇人之仁,但是在杨清露出精于算计的一面之后,反而显得难能可贵。而他的算计,也显得不是那么的心机深沉——至少这样的人不会让人觉得可怕。
但是转眼之间朱三又苦笑起来,自己怎么不知不觉中把杨清拿去和朱泚比较了?朱泚是他的主公,贵为太尉,已达人臣之极,再加上如此天赐良机,他日称帝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又岂是杨清一个区区伙长可以相提并论的?
思来想去,按照杨清的说法,以后自己要在他手下做副手,而自己刚才也鬼使神差地没有表达反对意见,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对他俯首听令了?这真是……
其实同一时间杨清也有同样的感慨。也许开玩笑的时候会说是因为自己是穿越者,所以虎躯一震,朱三纳头来拜……好吧,这种说法光想想就尴尬。
那朱三如此听话的原因是什么?大体上杨清是想不通的,但是他可以猜,其前后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约莫是从杨清冲进火场救出那两个小娘开始的,之前一同抽刀斩杀乱兵只不过是同样看不顺眼罢了。
朱三杀人的刀法杨清看过,称得上干练,虽不至于惊为天人,但明显是熟手,角度、速度、力量都控制地很好,当得上悍将之称。想来这些终日漠视生命、漠视人性的骄兵悍将很容易对所谓的仁者产生好感,之前的段秀实是这样,后来的朱泚也是这样,不管对方的仁义是不是装的,但好歹是触动了朱三的人性。
但是杨清相信自己斩杀乱兵时毫不留情的态度也很有必要,所谓恩威并施,如是也。
杨清并不觉得朱三会完全听命于自己,起码朱泚活着的时候不会,但是这不妨碍杨清努力成为朱三的第二效力对象,毕竟他已经展示了自己的价值,杨清要是再不努力争取,那是真的暴殄天物。
好在朱三没有拒绝杨清的拉拢,虽然杨清觉得他也未必没有对自己前程的考虑——正如杨清所说,他回去还是朱泚亲卫,因为在军中没有根基,实际上能做到队正就很不容易了,后面还得靠一刀一枪去拼。
而更大的可能性是重新做回亲卫,连个亲卫队长都轮不上,虽然安全,日子过的滋润,但是就相当于彻底和朱泚绑在了一起。杨清相信朱三是个聪明人,他虽然忠诚于朱泚,但是绝不愚忠,不会做出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种事的。
事实上,当初就是朱三自己请求朱泚把自己放到泾原军为卒,为的就是在泾原军混上一份交情。
十六王宅中的火光渐渐燃尽。火烬灰冷,然而杨清的内心确实一片火热。
眼前的院子里,碍事的竹木、矮墙全部被推倒,原先的儒雅之气退散,而今只有肃杀。
四百人,这是杨清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力量,他们双腿分开站立,唯有兵器甲片碰撞之时才会发出一丝声响。他们人手一根火把,整个院子亮如白昼。
杨清一眼望去,愿意听从杨清号令的人远没有当初挤在街道中那么多,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肆意抢掠的机会换取未知的前程的。但是这样也好,起码留下来的人更好掌控。虽然他们不见得有多忠诚,比起杨清他们也许更在乎自己劫掠来的财物,但是杨清可不会嫌弃他们。
大部分的士卒很快就找回了兵器铠甲,当然也不一定是自己的,毕竟其中超过一半都是随军而来的“民夫”,这些武器盔甲只能说是随地捡来,不过十六王宅乱成一片,原先宿卫于此的禁军等身上也有铠甲,每人凑一副,还是可以勉强做到的,至于合不合身,就只能靠士卒私下里调节了。
这些兵丁中有百余人都是与焦大差不多年纪的老兵,杨清将好一点的盔甲都优先交给了这些老兵。不是所有的老兵都能像焦大一样留在选锋之中,实际上,大部分经历过安史之乱的老兵都因为气力不足,更兼桀骜不驯,所以被淘汰为下卒或军中杂役,更惨一点的就直接被赶出军营,乞活求生。
但是杨清并不这么认为,哪怕这些老头油滑了一点,但是他们一刀一枪拼杀的经验是无法比拟的,所以杨清把这些老兵单独编成一营,由焦大任指挥使。
又将余下的不到三百人编为一营,由杨清自己兼任指挥使,着朱三为虞侯,实际掌管一营军务。
杨清本来想像古罗马军团一般,让营以下的军官都由士卒选举而来,但这些士卒之间互不相识,三五个人为一个小集体,能安心选出伍长就不错了。到后来杨清干脆直接下令,按往年斩首数算,多着为队正,少着为伙长,没有斩首的只能是普通士卒。要是有斩首数量相等的,那没办法了,你俩打一架,赢的做队正,输的做队副吧。
要是有人虚报斩首怎么办?杨清也不怕,反正自己现在的目的只是要把部队的框架搭建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
依照现在的天色看,大概是日晚(19-21点),还远远没有到人定,长安城这一夜注定无眠,杨清自然也不满足于一个十六王宅,按照他之前吹下的牛,明早日出之前要肃清从十六王宅到含元殿的道路。
而西北边的丹凤楼已经沐浴在火光之中,整个内城全是喊杀声,似乎皇城早已陷落。
好在含元殿所在的大明宫并不在皇城主体内,也不是乱兵的主要攻击目标,不然杨清还真不敢肯定自己能搞定它。
杨清就是想要一步登天,现在看来,自己的步子选的还可以,不大不小。
那接下来的一步,便是先肃清十六王宅中的乱军。
再回首,东边阁楼上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半张脸,满院子的火光下,那半张秀气的面容是如此地惨白。杨清与她眼神相交,那一只眼中所流露出来的悔恨、痛苦、迷茫与依恋,就像是一个漩涡,稍不注意,便要沉沦。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杨清躲开了视线,他知道,今晚还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
怎么着也得等明早拿了赏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