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雾气弥漫,天上阴云时而聚拢时而分散,空气中散播着潮湿气息。自韦氏一派接手长安后便对城内出行进行管制,街上行人日渐稀少,夜晚宵禁之时更是一片死寂,唯独长安宫内灯火通明,在黑夜中散发幽光。
往常太极宫内寂静无人,而此时却传来阵阵低语。韦后今日将韦氏一派的朝野重臣召来太极宫商讨日后对策,但众人议论许久也未曾得出什么结论,大部分人都认为先控制新上任的傀儡皇帝李重茂,随后步步为营。然而部分人认为李重茂并不一定能乖乖听话,还是先除掉他最好。
就在众人争相讨论时,唯独坐在一侧的宗楚客不加言语,被讨论声吵得心烦的韦后注意到此景,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随后起身看向宗楚客。
“方才众人在来路出谋划策时,为何宗卿沉默不语?莫非不喜此等场合么?”韦后问道,语气十分微妙。
“不敢,臣之所以不参与商讨,并非不肯与诸位大人合流,而是早已将日后的对策在心中谋划完毕。”宗楚客拜道。
“哦?”韦后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既然如此,可否向本宫及诸位大人详细言说一下宗卿所谋划之事?”
“有劳太后赏识,至于计划如何,臣取一物便知。”
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宗楚客从袖取出一道图谶,韦后命人呈上前来,略微翻阅之后,脸色骤然大变,原来图谶里的内容是劝韦后仿效武则天代唐称帝。
“宗楚客,你好大的胆,竟敢公然让本宫取缔李氏、效周称帝。”韦后举起图谶说道,“你可知代唐称帝乃是不赦之罪!?”
在场众人见状立刻跪拜在地,无不面面相觑,但宗楚客依然面不改色,只是伏在地上向韦后慢慢解释:
“太后莫怪,臣此举也是为太后及韦氏着想,并无二心。”
“本宫看你并不是为韦氏着想,倒是想让吾等成为逆贼。”韦后随后看向门口,“来人,将这个劝本宫僭越的逆贼拖出去,即刻斩杀!”
顷刻间,几个禁军从门口涌入,扭住宗楚客就要带出去。
“不……不!太后!且听我言说其中缘由!”宗楚客挣扎大喊道,“若听罢我所言说的缘由后……太后仍觉的我乃逆贼小人,便任凭处置!”
在场众人见到这架势也无比慌张,但也更像听听宗楚客的话语,此时太常卿武延秀、司农卿赵履温前去求情。韦后见到此情景,便令禁军先将宗楚客放下,让他说完献上图谶的缘由后再作处置。
“谢……谢太后开恩……”逃过一劫的宗楚客跪拜道。
“此举非为你开恩,而是为了本宫和韦氏。”韦后说道,“若你接下来的言说并不能为韦氏开辟出路,仍要问斩。”
“太后尽可放心,臣心中之计必然是万全之策。”宗楚客说道,“臣之所以劝谏太后代李氏称帝,并非空穴来风。当初中宗皇帝还在房陵做王时,太后便伴其身边,为先帝生养诸位皇子与公主。回到长安后,又是太后辅佐中宗皇帝管理大唐大小事务。如此一来,无论功苦无人可与太后相比。现在中宗皇帝倏然驾崩,新任陛下能力欠缺,难以继承前任的衣钵,在此之时便急需贤明之人君临大唐。既然太后资历雄厚,又多年参政治国,功苦劳高,声望颇丰,权势隆重,理应为天下之主。何况后宫入主天下并非无先例可言,既然则天皇帝可以代唐为周,太后之功德威信丝毫不逊色于则天皇帝,如此一来,称帝又有何不可?”
宗楚客的话语颇具力量和说服度,在场众人听后无不在心中信服,然而韦后的脸色依旧漠然,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所说的这些,多数也只是先决条件。”韦后说道,“虽然如今韦氏重臣已经遍布朝野,但依然有部分臣子并不认可本宫,其中太平公主和相王一直与韦氏不对付,他们若真要反抗,镇压他们也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
“太后无须多虑,臣下早先便将图谶舆论散布长安朝野,让多数人认为太后乃上天钦定的君临天下之人,人心方面的收拢只是时间问题。加之我们掌握长流之珠,难以有人能够对抗我们。若对太平公主和相王无法放心,便暗中派人除掉他们,或随便按一个极重罪名将其下狱处死,同时禁止各藩王回京,如此一来便可稳坐金銮。”
韦后听后陷入沉思,脸上浮现出犹疑不决的神色。武延秀、赵履温等人注意到韦后的变化,立刻跪拜在地,高喊愿为韦氏赴汤蹈火。在场众人本就被宗楚客的劝说打动内心,加之武延秀等人的行为极具策动性,便纷纷跪地响应,高声表示愿为韦氏开辟未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韦后正面朝向众人,“是真想让本宫称帝代唐么?”
“当今天下急需明主,还请太后顺应天意、感受民心。”众人纷纷说道。
“汝等所说可非言?”
“太后尽可放心,臣下绝无二心,定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高声回应道,其喊声震天,气势壮阔,就连周围的烛火也微微颤动。
“既然如此。”韦后说道,“本宫便顺遂人心,不日后解除无能之帝李重茂的皇位,按照禅让贤主的原则,将帝位归于本宫。”
“太后圣明。”
在场众人听到韦后的决定后纷纷高声附和,每个人的脸上浮现出的表情不一,有人坚定,也有人紧张,还有人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所要参与的的事情究竟会不会在雾气中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坦途,但不论如何,韦后的决定已然让他们坐到了一条船上,要么顺利归航,要么船毁人亡。
宣布决定后,韦后即刻派兄长韦温与女儿安乐公主等人配合宗楚客进行谋杀太平公主和相王的计划,行动越快越好。韦后又安排给其他人相关任务后,便令众人散场,尽快完成各自所负责的行动。
见到事情圆满完成,宗楚客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在此之前,宗楚客便已在私下将图谶献给韦后,劝谏其代唐称帝。韦后本就打算在日后废掉李重茂继而自己登基,只是苦于没有恰当理由,而宗楚客的劝说和图谶让她再次燃起这个想法。尽管韦后比较赞同宗楚客的说法与行动,但她深知称帝一事不可轻视,须有一套让人信服的仪式才可。
于是韦后吩咐宗楚客在几日后的太极宫议事大会时当众献上图谶,自己则在接过图谶后假装生气拒绝称帝,并假意让禁军将宗楚客拖出去斩杀给众人看看自己拒绝称帝的决心,继而给了宗楚客陈说自己为何能够称帝的理由。一来二去,在场众人既会觉得韦后自己并不想称帝,只是接受了宗楚客的劝谏才考虑称帝;另外,宗楚客陈说的理由也十分具有说服力,足以让韦氏一派乃至在场亲信大臣都坚信韦后称帝是一件无可辩驳的事情。
整个事件其实就是韦后与宗楚客自导自演的劝谏称帝的舞台戏,演给在太极宫议事的众人看而已。毕竟团队所必需的凝聚力极大一部分来自领袖的魅力,若是领袖贪图利益、人格败坏,自然也难以维持团队的完整性,为了领袖的个人利益从而牺牲自己,任谁也得思考一番。然而领袖也是人,不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此时就需要一个人来引出他的小心思,并用这个引出的过程说服所有团队成员,让他们相信这么做绝对正确且有利可图。如此一来,团队成员既能在计划的行动中得到好处,又对领袖的决定深信不疑,确实是绝佳计谋。
然而计划终归只是纸面之词,真正结果会是怎样,还要看具体的本事如何。
时辰接近傍晚,天边彩云叆叇,水汽浮跃,香薰氤氲,落霞在天际蔓延晃动,长庚在暮空缓缓划过。在夏日绚烂景色的映衬下,李隆基和简在雾等人隐秘奔往公主府,此番前来是与太平公主等人商讨出兵事宜。
众人一路奔来,直至停在公主府门前。
“你们在此地等候,我只身前去陈说就好。”李隆基说道。
“要是有意外就知会一下,我看情况要不要救你。”简在雾说道。
“那是必然。”李隆基笑道,“到时候若真有意外,别让我回不来就成。”
“殿下尽管放心前去,属下肯定有办法带你回去。”李仙凫说道。
李隆基拍了拍他们,随后便跟随传令官前去府中。
等待的时光有些无聊,简在雾倚靠在树上,看着透过树丛的细碎阳光洒落在地,随着东风不断摇晃,往日的碎片逐渐在心中飘零。他出身大户,但自小双亲离世,不受族人待见,族里也没有动用关系给他安排职务。眼看在长安没有出头之日,彼时正值少年的简在雾便决定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随后离开家族加入万骑,在此过程中结识李仙凫、葛福顺和陈玄礼等人,他们一同受到李隆基赏识,并在其离开长安时选择跟随前去潞州。
连年的奔波让简在雾从之前的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变得洒脱随性、放浪不羁,加入万骑时获得的兵气力量也在经年累月的修炼中不断增进,实力的增长让其变得愈发沉着,但依然会表现出痞性、风流的一面,像是故意表现出来的一样。
简在雾正遐想连篇时,不经意间注意到一个熟悉身影,仔细一看竟是那日在公主府与自己缠斗的侍女画沁雨,她在门前亭廊缓缓踱步,似乎是在巡逻,脸上看起来若有所思。简在雾见状露出一副恶趣味笑容,心想可算是找到解闷的了。
画沁雨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伫足在亭廊边的桂花树前,久久发呆。突然间感觉她发觉背后传来异响,快速转身探察却发现空无一人。正当画沁雨略有疑惑地再次转身时,面前却闪出简在雾玩味促狭的面容,她心中一惊随后快速拔刀,好在简在雾眼疾手快赶紧按住了她已经放在刀柄上的手。
“画侍女不要激动。”简在雾赔笑道,“我此次随潞州别驾前来找公主议事,恰好碰到画侍女在此处孤身巡游,特地前来搭讪。”
“可以先放开么?”画沁雨冷冷道。
简在雾一愣了,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正抓着画沁雨的手,场面顿时有些尴尬,意识到气氛不对的他赶紧把手从对方手上移开。
“不好意思画侍女,刚刚见到你太激动,没留意到。”简在雾笑道。
“恬不知耻的家伙。”画沁雨没什么好气。
“方才在下看到画侍女先在亭廊漫步,后于桂前驻留,实在是极好的闲情雅致,性情真是恬静淡然。”简在雾换上一副轻松自然的语气。
“我只是尽婢女职责在巡逻而已,巡逻的尽头就是桂树。”画沁雨的语气依然冷淡,“并不是人人都像简果毅一样自由散漫,毫无规矩。”
“像画侍女这样漂亮的可人儿,说话却像突厥的八月天一样寒冽。”简在雾倚在柱子上微笑道,“不过我喜欢这样的冷艳美人。”
“少贫嘴了。”画沁雨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罢了。”
“诶呀,在下自认为是个活泼开朗的大善人,我这样时常热情澎湃的大善人怎么会像画侍女的话一样冷冰冰的呢?”
“看不出来,我只能从你身上觉出讨厌。”画沁雨打量了他一遍,“也许你热情开朗的全都体现在油嘴滑舌上了吧。”
“不止不止,也体现在很多方面上。而且我也不只有热情开朗,也会有许多其他特性,比如温柔耐心、关心他人之类的。”
“你的‘温柔耐心’是指刚见面就对女子动手动脚的么?”
画沁雨这句话明显是指那日在公主府门前争斗时简在雾对她的一系列所作所为,诸如蹭脸和搂抱等。虽然画沁雨的话让他有些语塞,但简在雾丝毫不慌。
“没办法,见到可爱俏丽的姑娘总是控制不住想要接近她,以至于昧着良心伸手冒犯,”简在雾低头俯下身来,“尤其是你这样看起来拥有远超他人的聪明灵慧和倾城姿色的小可怜儿,更是惹人喜爱。”
“真是无赖秉性。”画沁雨瞟他一个白眼,“天下的男人果真都一样好色,懂得真心和负责的却寥寥无几。”
“哪有,我可是大善人,做过的事情必然负责担当。”简在雾自信满满道。
“看你这副漫不经心又总不正经的样子,估计平时也没做多少正事。”
“糊涂事也好,正经事也罢,我可是敢作敢当。”简在雾打了个响指,“我可并非做事从不在乎是否会对他人产生伤害之人,就连我们万骑里也没有这样的恶人。”
“这样的恶人……”画沁雨若有所思,“或许你们那里没有吧,世界之大,其他地方总会有这样的人。”
简在雾注意到画沁雨方才有些异样的情绪缠绕在身,语气变得有些苦涩。虽然不知为何会这样,但他还是打算换个话题,避免气氛再度尴尬。
“没事儿,这样的恶人自有报应。”简在雾侃侃道,“不过像我这样的大善人也会有报应,报应就是遇到了像你这样标致的可人儿。”
“你的舌头好似泡过桐油,又滑又亮。”画沁雨不屑道,“所以你自称善人,为什么会对陌生女子随意上手呢?”
“这个嘛……”简在雾顿了一会,随后讪笑起来。
“笑什么,难道是觉得自相矛盾说不出话来了?”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你刚才提问的样子比较可爱。”
“少废话。”画沁雨语气依然凶狠,“你还没解释我问的话呢。”
“别着急,听我慢慢给你道来。”简在雾掰着指头说道,“那日我等到达公主府时,你便从暗处偷袭且招招致命,偷袭这事本就显得不道义。既然你已经准备对我下杀手了,我只是捏捏你不过分吧。何况有敌人要攻击我,我用什么方式对待敌人也是合理的吧。”
确实有道理,画沁雨本想用简在雾对自己上下其手的行为堵他的口,却没想到他能理清其中的逻辑关系。确实,既然有人要袭击自己,那如何对待袭击者都是合理的,这个事情并不能用男女关系来套用。
“看来你脑子挺灵光的。”画沁雨说道,“没有被我刁难住。”
“嘿嘿,小可人儿的夸奖真是好听。”简在雾顿时又露出媚笑,“不过有一说一,你的脸蛋确实手感不错。”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会挨打的。”画沁雨蹙眉道,手再次按在刀柄上。
“不敢不敢。”简在雾连忙按住她的刀鞘,“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嘛。”
“无耻之徒。”画沁雨白眼道,“你不光油嘴滑舌,还很厚脸皮。”
“画侍女过奖了,要不以后叫你雨姑娘吧,显得亲切。”
“随便你,不过以后少对我贫嘴。”
“这可难办,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就在二人争论不休时,李仙凫和葛福顺在一旁观看这副场景,时而彼此照面,露出淡淡的疑惑,随后感慨简在雾的桃花缘就是不错。正在此时,公主府大门忽然缓缓推开,随后传令官从中走出,邀请在场众人前去议事。
尽管众人不知道事出何因,但还是跟随传令官前去,简在雾本想再逗弄一会儿画沁雨,却听到了李仙凫的喊声,无奈下只能先跟随入府。不过临走前简在雾临走前还不忘最后调戏一下画沁雨:
“我去去就回,画侍女可不要想我哦。哦不,雨姑娘可不要挂念我哦。”
画沁雨没有回应,只是瞪了他一眼,随后便挥洒衣袖而去。
一行人来到内府后才得知召他们前来是安排进攻长安的分路计划,以万骑部队为主要力量,联合薛崇简、钟绍京等人里应外合进攻长安。此次事件暂时不告知相王李旦,事成之后他们便拥立相王李旦为帝;事若不成也可以避免相王受到牵连。起事的日期定在庚子日,主要目标在于玄德门与白兽门。
进攻长安的计划基本安排就绪,不过太平公主在进攻长安宫的人员中安排了大量自己的亲信,李隆基也很了解她这么做的理由就是尽早一步找到长流之珠,他也将简在雾安排在进攻长安宫的先遣部队里,并暗地里嘱托他届时尽快潜入长安宫大内之中搜寻长流之珠的下落。尽管李隆基先前答应事成之后将长流之珠送予太平公主,但他并不可能真把这种关乎到国家存亡的利器轻易交出去,到时候谁先抢到才是谁的。
简在雾刚答应下来,却随后被告知太平公主安排画沁雨与自己共同行动。虽然能和这样标志的可人儿共事他感到十分得意,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安排画沁雨与自己共同行动无疑是对自己的监视,不仅是自己,就连李隆基的其他属下身边也都埋藏着或多或少的公主府亲信,看来太平公主也深谙李隆基的“先到先得”的心思,并不十分相信他会真的把长流之珠拱手相让。
如此看来,长流之珠的归属如何,就看谁的手段能更进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