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江南,浮雁沉鱼,楼台、烟雨、水村,笑杀春工。
柳长青从马车里连滚带爬的冲出来,一身锦衣蹭上了车轮上的泥水,来不急说两句场面话,就弯下腰,开始哇哇吐了起来。
李尚面无表情,均匀地拍着小公子的后背。
“谢谢您呐...呕。”
十三岁从军出征、这位左骁卫将军生生死死的场面已经见得习以为常了,若是眼前这柔弱公子脑袋掉了,他眼睛都不一定能眨上两下。可搭眼一看这抵得上自己两个月俸禄的蜀锦华服像抹布一样被不当回事,李尚心里是真在滴血。
他抬眼望向身前的庄园,心有戚戚焉。
江南总盐商,姓柳名亦。
垄断整个江南道、供应半个京城食盐生意的巨贾。
你要是问柳亦多有钱,不知道,要是真有人算,那也是给自己添堵。
世人只知道这柳庄大的不得了,曾以三年时间令人力将山间瀑布改道,引水成湖,而柳庄就依水而建,锁香亭榭,朱檐金漆乌瓦,亭台楼榭,飞檐翘角;浅溪两条、山泉三流,凉亭五十五座、大小桥梁七十八架、阁楼九十一间。
就不提打造房梁时运来的大把金丝楠、紫檀,黄杨和胡桃,庄里还有一个专门养鹿、供柳庄鹿茸的大院,还有为柳家小公子专门养鸟、养斗蝈蝈的虫,庄里有十几人的戏班子,聘请各路江湖高手组成的护院近百,家丁数百。
柳亦膝下一子一女,长子柳长青,这哥们儿是个妙人。
整个江南找不出再比他富的小孩了,甚至整个武朝,也要扳着数一数才能寻到那么两三个。但跟别的鲜衣怒马、带恶奴养漂亮小妞的小犊子们不一样。等附近清河县里人吃完晚饭,坐在小院里乘凉唠嗑时一寻思,都说这柳家大少爷还挺可爱的。
他从小就多才多艺。
十岁出头,柳长青背着先生从私塾溜出去,路遇一茶馆,进门,小二一搭眼见是小公子,迎上来给他搬个小马扎坐着。
听一盏茶的江湖大侠打来打去,说的不好、不尽兴,怎么办?
他给一会儿要上场的小学徒两贯钱,替他啪嗒啪嗒走上台,给观众讲了一段《于公案》,说到拿奸贼那一块,柳长青从腰间拔出佩剑,有模有样的耍了一段剑法。
宛若青蛇游荒原,好比蛟龙盘墨云,一招红鲤跃龙门,扔下剑,峰回路转,开口一声清美唱腔,“杨柳岸,晓风残月”,吊的茶馆内余音环绕,前后驴唇不对马嘴,博得满堂喝彩。
外地来的说书老师傅听着身边客人捧场,心里正乐着呢,突然一想不对劲,怎么还耍上剑了,老子徒弟呢?
柳长青小时候也爱玩,大夏天穿着绫罗绸缎,乐得和穷人家的光屁股小孩上山打野鸡下水摸小鱼。他爹笑呵呵的由着儿子闹,谁不是从穷人过来的呢?
不过闹归闹,爹让儿子好好读书。
他不读,拉着妹妹在书房阳台烤肉。一只鸡,选什么木头,怎么拔毛如何填料都清清楚楚,下铁锅燎一遍再上烤架,带烟熏味,皮烧的金黄带微焦,脆的能听见咔嚓响,里面汁儿又呲出来,流了满手油。
柳长青不是不学无术,他书读的还算多,真的挺多。
他只用兔肩紫硬毫笔,一开始写方方正正的“馆阁体”,作诗文有点小名气,甚至能卖钱了。
之后不知为何换了狼毫,开始练狂草。草到飘上天去又拽回地上来,但还挺好看,得京城某假掰学士评“今观其迹,宛似成于作,精神贯注深,非常人所能学。”
他听到这评价,写的更飞了,最后甚至字挤在一起连成了一条线,就开始乱写一气,通篇都是“你们都是臭狗屎”这种话。可没人看得懂,在民间评价反而更好了。
柳大公子没朋友,比他家有钱的要扳着指头数,没他家有钱的总想着巴结这位,以前光屁股玩村里几个小王八蛋们,家室差太多,渐渐地没东西可聊,现在早已不联系了。所以算来算去,柳长青的玩伴基本只有他晚他两分钟二十一秒出生的妹妹一个。
等十九岁,头发扎起来也要娶媳妇了,柳亦由江南刺史,竟给搭上了兵部李尚书家的漂亮姑娘。小女孩本来不乐意,结果一见柳长青,虽貌不及潘安,但也生的一表人才,笑起来眼里有星星,很好看。
还喜欢深情望着她,一点也不害臊。
小女孩愿意嫁了,引无数风流男孩黯然神伤。
结果结婚当晚,柳长青喝上头了,大吼一声“我不成亲啦”,就抢过一柄上好的精钢剑、一匹值挺多银子的宝马,推开那还戴着红盖头的新娘,一骑绝尘,闯荡江湖修仙去了。
出城不过二十里,遇见官道上一小乞儿,把剑当掉给他买了二十个馒头,冷风一吹酒醒了,滴遛滴遛骑马回来了。
女孩受到了惊吓,连夜赶回家。
他真不像个大公子,但至少外人看来,这家伙活的很自在。
这回,主动进京一个月,给人李家赔礼道歉去了。
回到现在。
柳长青拿袍子擦擦嘴,不等说话,柳庄中门大开,有小厮有条不紊的走出,手中端着浸湿擦嘴的绸子,柳长青一把抓过,胡乱的擦擦嘴,一旁就有人递过漱口清水。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端着一瓷碗,衣着朴素,手里拄着根枝丫都没削干净的木棍,眼睛里有些憨傻、有些慈祥,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
李尚肩膀微微耸起。
柳长青接过搪瓷碗,把水在喉咙里用力咕嘟两声,一口吐出。
他缓了缓神,看向老人,微笑道:“杨老爷子,您咋出来了?天这么好,回后花园遛遛鸟去呗。”
杨元勋摇摇头,也不多说,从二十年他跟随柳亦开始,便是这么沉默寡言。
李尚肩膀微微耸起,若是先前不知道,任谁也看不出这是那位三四十年前名动江湖的剑客。
“进去说。”柳长青把碗递给身旁一凑上来擦衣服的小厮,又转头对李尚尊敬的拱拱手,“多谢李将军一路不辞辛苦,柳长青分外感激。”
“奉将军之命。”
“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日,明日再赶回京城?”
李尚微微皱眉摇头,他打心里看不起这吊儿郎当的柔弱公子,也不明白自家小姐怎么看的上这种人。但就算如此他也明白,就算这柳长青长了一条胳膊三条腿,只要他还是柳总商的儿子,那地位自出生起,便超过自己太多了。
自己不过一正七品上的小官,哪里轮得到他说三道四。
“奉将军之命,护送公子回江南后即刻返回。”
李尚也不多说,木讷的摇摇头、一抱拳,翻身上马,最后瞟了一眼柳庄那扇四人多高的朱红雕画木门。
那门旁有两尊一丈多高,威武的巨狮,嘴里叼着人头大小的翠玉石球。沿着狮子身后的是密不透风的高大围墙,偶尔间隔几米便有一座塔楼,每座配有一尊巨型弓弩和家丁两位。
城中之城。
李尚握缰的双手骨节微微发白,是谁为百姓守国门,又是谁富甲一方好不快活...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柳长青说道:“近日大匪帮鱼龙会流窜至江南一带,专门干些所谓劫富济贫的勾搭,得到不少百姓暗中支持,为首一人姓王名武,为我军中叛逃之人,还请柳公子小心。”
柳长青低头一想,好像的确有这回事,武朝安稳多年,突然曝出有人造反一事,正让皇宫里的大臣们烦心呢。
他没有多在意,向李尚拱拱手道:“多谢将军提醒。”
李尚点点头,深深望了一眼柳长青,眼中有别样的色彩。
大地颤动,一百铁骑返京。
“嘿,气派。”柳长青咂咂嘴,脸上带着隐秘的笑意,转头对杨老头说道,“别那么看人家......这次前去京城,李家多的是人看不起我,多这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头也不说话,拄着那根破棍跟在柳长青身后,看少年眼神清明,笑容和煦,似乎这个温暖的表情一直黏在了脸上一样,几月,几年,只要是在外人面前,便不曾变动过。
“您老爷子练了一辈子剑,不用管这些权政金钱间昏昏叨叨的破事,”他声音幽幽的说道,“不能放在心上,在意的太多,到时候一不注意就能把自己压塌了。”
他像是在说给杨老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进屋。”
四位小厮操作着机关,朱红大门伴着牙酸的声音缓缓关上,柳长青脸上挂了快一个月的和煦笑容瞬间消失,毫无表情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中。
不像门外望过去的威严气派,一进门,明明是盛夏、是江南,柳庄内却莫名透着一丝诡异的阴冷。
宽大鹅卵石铺满地面,梧桐巨树的林荫遮满。
视野延伸过去,前厅深处的庭院内坐着着一名中年男人,褶皱浮现的脸庞让他不如年轻时那么俊朗,额顶的白发也不少,但身材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瘦削。他眯着眼睛,身边聚集了两只觅食的翠绿孔雀,伸手轻轻抚摸着一只的尾羽,脸上的笑容有些幽深。
毕竟是四十好几的人,不管再怎么显年轻,眼眸中也显露着些许疲惫与慵懒。
这便是柳亦了。
他身边没有任何仆人,柳亦招招手,杨老爷子略一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开了。
一时间,硕大的中庭只有父子两人。
柳亦没有看柳长青,他简单对着从正门走入的自己儿子抬抬手,但与先前嘻嘻哈哈判若两人的,柳长青冷着脸,缓慢的走过,像是看不到父亲一样。
当他经过那只孔雀时,一点银光闪过,那正在啄食的鸟头随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细长脖颈上的切口平滑,呲出的鲜血染红了柳亦的衣服。
世人似乎只知柳公子会些花哨剑法。
两名白衣老人转瞬浮现在柳亦身后的空气中,又慢慢消失,长须,鹤发,似白日魑魅。
柳亦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轻轻笑了两声。
“京城那面,李尚书怎么说?”
柳长青站在父亲身边,双手背后,腰间佩剑不见出鞘痕迹。
“我和李玉晓的的婚约废了,”他轻轻呢喃,嗓音出奇的平静,“想必你也猜得到。”
柳亦点点头,轻轻抹了抹身上的鲜血。
“不过,他家的小儿子倒是想见见柳尘燕。下个月。”
柳长青直视着自己父亲,眼神冰冷。
柳亦微微挑眉,看起来有些讶异,旋即略低下头,轻笑一声。
“这手段可不算高明。”
柳长青轻轻捏住腰间佩剑的剑柄,眼神玩味而阴冷,他左手握拳,骨节瞬间变得青白。
“哦,是吗?”他轻声低语。
“那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