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两边的房屋消失,大片大片的水稻进入视野,柳长青本想借野外的走小路甩开,却发现除了稻田根本无处可去。
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摸了摸身前柳尘燕的头,冷静的说道:
“顺着这条路跑下去,见到有村民也不要求助,一直跑下去,懂吗?”
少女脸色苍白,拼命的摇了摇头。
“要走一起走。”
柳长青笑了笑,有些勉强,他望向天空,太阳淹没在乌云里。
他突然觉得很可惜,十几年的人生,现在想一想,竟然记不起每天都在头顶上的太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而这平时想都不会想的事,现在竟然想看一眼都不能。
“咋俩小时候总打架,也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
他突然说道。
“咱爹妈更喜欢男孩一点,吃饭夹菜到打架,都向着我。”
柳尘燕一手攥着缰绳,一手紧紧抓住柳长青衣角轻轻摇头。
“别说了。”
“得了便宜就想卖乖,总在你面前转悠朝你炫耀,你气不过要打我,然后就被母亲用竹编抽。”柳长青闭着眼睛,食指捋着妹妹的发丝,“再大一点读书了,也都是夸我不夸你,还记得背诗经,我偷懒学了两首,你想着总算能超过哥哥了,辛辛苦苦熬夜背了大半本,结果妈就点了点头。”
“嘿,到我这,都能把我吹上天了,我又想找你炫耀,你表面倒是挺无所谓,结果偷着回屋哭了一晚,我就蹲门口听,听了好久。”
“咋俩关系从哪以后好起来的,是吧?”
“然后就发现爹偷你的亵衣,我就决定要把你送出去,送到一个还算信得过、没那么多忧虑的地方。”
“你又不笨,有时候觉得你比我还聪明,结果富家子弟的飞扬跋扈一下都没享受到,现在家还被人烧了。”
“十九年,也真是苦了你了。”柳长青睁开眼睛,单手握剑,“本想着下个月你嫁出去,总算干了件对得起你的事儿,爹不疼妈不爱,只有个耍小聪明的哥哥对你好点,没成想这也不行。”
柳长青呵呵笑着。
“这最后一次机会,你就别让我遗憾了。”
他纵身一跃,拔出剑,割断衣服下摆,向后一跃,刺了马背一下,然后稳稳当当的立在路上。
“哥,不要——”
身后传来柳尘燕的喊声,但那匹马受痛,一刹那便视野里快速远行,最终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树荫里。
柳长青含笑望着,他希望妹妹最后印象中的他不是苦着张脸,尽管这笑容格外生涩,尽管他自己也不大做不到。
“帅是耍够了,可我也挡不住他啊,真愁人,早知道晚点出生,让你当姐姐疼我多好。”
柳长青轻轻说着,看见王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边缘,他咧咧嘴,抽出剑。
“来。”
他看见男人慢悠悠走着,不慌不忙,十拿九稳的样子。
人未至,枪罡已临。
如狂风骤雨般降临,柳长青本能地扳过剑柄,用力弹开这一击;他丝毫不退,反而略一矮身,刺向王武咽喉。
枯瘦的青年男人哼了一声,显得有些讶异,左手挥过成弹指,在剑身三分处一弹。
那精钢的宝剑被震得轻微发响,巨大的力道让柳长青虎口一麻,瞬间松手,又转而紧扣住长枪枪身。
王武并不多言,干脆松开长枪,反手一拳锤在柳长青胸口,像是被虎豹扑食一般,柳长青只觉得被撞得七荤八素,眼前花白一片,身体飞进水塘中压倒一片稻草,在泥里滚了七八下,才堪堪停住。
惨淡一笑,他重重咳出一口鲜血,想要站起身来,结果身体一软,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王武提着枪,径直走向柳长青,他脸色无喜无悲,像是在完成一件无所谓的差事。
“你会武功,有杨元勋的三分剑形,唯内力太过薄弱,这世上竟没人知道。”
柳长青并没有听清王武的话,他的肺部似乎渗入了血液,此时一呼吸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他想不通,为何没人告诉他鱼龙会并不是普通的匪徒,为何王武有这样强的实力,为什么他那么清楚自己的特点......他一肚子的疑问,但已经没机会解答了。
“心机反应都够,可惜是我亲自来杀你。若是给你二十年功力,若是杨元勋年轻三十岁,那也许死的就是我了。”
“可惜。”
柳长青拖动着身子,他多想能硬气一点,喊出两句“人死不过鸟朝天、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或是“你屁话真多”这种豪言壮语,结果最后什么也叫不出来,却只能抓住王武的脚踝,颤着声音尽力说道。
“别杀我妹妹,求你了。”
王武没有回答,柳长青看到这个瘦削男人的双手死死攥着长枪,骨节发白。
他缓缓开口,嘴唇发白,上面都是因为缺水而造成的破皮,眼窝凹陷,像是一个快死的病痨鬼。
“柳亦死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这样说,“对不起,我不配当一个父亲。”
柳长青勉强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愣住了,手仍抵着枪身,但此时唯有风声呼啸。
转瞬,他像是受伤的猛兽,愤怒的怒吼起来,对着王武的脸啐了一口嘴里的鲜血。
“放什么狗屁,他妈的,柳亦——”
王武依旧很平静,他看着莫名发怒的少年,没有问为什么,他甚至没有抹掉脸上的血迹,无喜无悲的看着枪尖下的柳长青,说道:
“我知道柳家不是什么坏人,我还知道所谓的劫富济贫就是天大的笑话、是骗人的的把戏。可是没办法,不当土匪,那些人真的活不下去了。”
“而我自己也必须灭了柳家,我真的,只能这样做。”
他像是哀求一样说道。
柳长青剧烈的咳嗽两声,肺部充满了疼痛,他停止了莫名的怒火,惨然的望向王武凹陷的眼窝。
枪尖一点点向下,已经碰到了柳长青的心口。
“我不想杀你们。”
“你跟我说这个,哈哈,你说这个?”
在长枪刺入胸膛的这一瞬间,柳长青感觉这个世界荒诞而不真实,然而他此时竟然想放声大笑一场,笑的通通快快,再无所谓的死在这篇野地里,被荒原里的野狗分食。
枪尖已入肉一毫。
有细雨,随微风而落。
视野尽头的土道上,有一人穿蓑衣、带斗笠,侧骑毛驴,晃荡着腿。
王武像是感到了什么,微皱眉头,抬头望过去。
那人像是个小孩子一样,把手伸进雨水中,轻轻一弹。
风声起。
西去三十里,有一白云观破庙,酣睡老道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附近一小仙门,掌门师兄突然抬头望天,牙齿打颤,教内祖师爷雕像猛然皲裂。
方圆几百丈怒江河内,有巨鱼急速沉入水底。
朝云白雾,寒蝉凄切,墨云拖雨,似青丝换华发。
王武猛然奋力提枪,雷光弥漫长空,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然后,他眉心出现一点血洞,雨滴大小,像白面馒头上点的红蕊。
雷光瞬时散尽,这个以一人几乎屠遍柳家全家的男人,慢慢的向后倒去,栽在了泥水中。
多年以后回想起,柳长青没记住细雨朦胧,也没记住弹指即杀人神仙般的写意手段,但他记住了死后才缓缓倒下的王武,记住了他毫无反抗的争斗。
那令整个柳家绝望的神仙,此时似乎是一撮再渺小不过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