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傻乎乎的驴绕着桩子在走,店家端了三碗面,咣咣咣,几乎是砸一样放在了三个人的面前。
油泼面。葱碎蒜末,码在拇指宽的面上,再铺上一撮鲜红的辣子,拿烧的滚热的油一浇,嗬,美得不得了。
徐听南拿过醋瓶,往里倒了两小勺左右的量,应该是饿坏了,拿起筷子简单拌了拌,不怎么淑女的吃了起来。她的相貌有多么绝美,气质有多么独特,此时端起碗扒面的景象就有多么突兀。
柳长青也是,他现在脑子很浑,唯一清晰的就是肚子中的饥饿,忍着烫拼命秃噜面条。
柳尘燕没吃过油泼面,她学着徐听南的样子拌了拌,倒了两口醋,然后摆在那里,双眼无神的望着远方的天空。
“都说了不让你回来,还拎着把刀,是要杀谁啊?”柳长青突然摔下筷子,冷冰冰地说道。
“.....”
“我好不容易想给你争取点时间,倒是赶紧跑啊。”
“.....”
“呈什么能啊。”
“.....”
“面好吃吗?”
“我只是想帮你,”柳尘燕突然说,拿筷子挑着面条,“如果是换做是你,你肯定也会回来的。”
柳长青嗤笑一声,似乎想反驳一下这有多荒谬,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望向那头快把自己捆起来的蠢驴,微微发楞。
徐听南已经吃完了她的面,趁柳长青不注意,小心翼翼从他碗里挑了一筷子。
“是这位神仙救了我,”柳长青认真看了一眼徐听南,“感谢一下人家吧。”
徐听南吃面吃的腮帮子鼓鼓,摆摆手,说道:“小事,你面能给我点吗?”
柳长青给她挑了一筷子,疑惑的发现碗莫名其妙的空了。他狐疑的望向徐听南,后者一脸无辜的表情。
她微微眯眼,说出的话让兄妹二人心里一凉:
“那一身黑的修为有玉海,五境修士。”
柳尘燕脸色惨白,道:“三境之上的修士都被朝廷登记在案,五境的人为什么会从一个鱼龙会里......”
“要不就是王武第一次出手,此前无人知情,”柳长青打断了妹妹的话,神色晦暗,“要不就是有人隐瞒了消息,想要借此害我柳家。”
柳长青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细细回想着王武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似乎有什么微小的线索就在眼前,但是他却抓不住。五境玉海,那是开宗立派的境界,杨老头巅峰的水准。
想到老人,他突然感到心脏漏了一拍。
“您知道王武这个人吗?”柳长青平视着徐听南,“当然,也有可能是假名。”
徐听南摇了摇头。
柳长青吐出一口浊气,道:“还想请问您为何救我?”
结果徐听南一脸迷惑。
“想救就救了,有什么问题?”
她笑笑,呵呵两声,“无所谓啊,神仙这种东西,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啥区别;凡人死不死,死多一个死少一个,也没区别。”
兄妹俩没有接茬,柳尘燕在桌子底下悄悄戳了柳长青侧腰一下,后者很识趣的没有问下去。
柳尘燕吃完面想去洗手,留下柳长青和徐听南两人面面相觑,他俩盯着眼前的空碗,一时间没人说话。
还是柳长青先开口了,他突然站起身,郑重的对徐听南鞠了一躬,然后狠狠的跪了下去。
“柳长青谢您救命之恩,奈何家破人亡,身上再无值钱之物;倘若有用得着我的,鄙人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听南眨眨眼,手拄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眼睛很奇怪。”
“?”
“你不悲伤,你知道吗?”她说。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是呆滞而绝望,但你眼里只有劫后余生的确幸,和一种愤怒,伤感。”徐听南轻轻舔了舔嘴唇,“还有,一点点喜悦?”
柳长青略微一滞。
“我很好奇。”
“......”
“讲讲?”
柳长青抬起头望着徐听南的眼睛,神情复杂。
“我院里有两个婢女,一个叫荷香,性子辛辣活泼,她喜欢穿艳色的裙子,最爱吃十月熬过的蟹膏粉。”
“另一个叫雪柳,很清淡的姑娘,不喜荤腥,爱鸡油吊出来的冬笋。”
“有一个老头叫杨元勋,剑痴,七十岁,无儿无女,年轻时据说是天下第十人。”
“我一辈子没见过他认真出过剑,今天有幸,见他用了三招,滔天,七斤河,胡马。”
“他拿我当半个亲孙子养,他今天被一枪捅穿了胸膛。”
柳长青站起身,天空半晴不阴,灰败透亮的颜色令人作呕。
“我就在那里,看着他死。”
他停顿了一下,背过身,深深喘了一口气,声音颤抖得接着说了下去。
“白鹭院有位盲眼的琴师,二十五岁,明年娶妻,我从小和他学的琴。”
“放马的黄伯是我父亲小时的邻居,有时好打瞌睡,小时候燕子从他那拿了不少糖。”
“伙房的张姨娘,幽周人士,烧得一手好菜,不爱说话。”
......
如数家珍一样,柳长青面无表情,淡淡说着这些话;徐听南坐在一旁,手拄在桌上,静静得听他说。
“我娘亲是个很执拗的人,傲气,觉得我聪明,经常鞭打燕子,我七岁时她患风寒而死。”
“而我父亲,对他自己女儿有违伦理道德之想。”
“我和兵部尚书李尚的长女做好了约定,准备下月中就送柳尘燕去京城,”柳长青望向徐听南,“自己也离开这个家,我讨厌令人作呕的父亲、讨厌从小虐待妹妹的母亲,我又喜欢这阴冷的大宅。”
“荷香雪柳的头被钉在旗杆上,杨老头和我父亲柳亦被王武所杀,柳庄被火焚于一旦,盲眼琴师,黄伯和张姨娘大抵也是一样的下场。”
柳长青紧握着拳,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紧咬着下唇,嘴里渗出了丝丝鲜血,面色狰狞。
“都是狗屁,他妈的,狗屁的替天行道——”
徐听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柳长青并不明白这表情背后的含义。
“你之前想让我收你为徒,是认真的?”
柳长青点点头。
“凭什么?”
徐听南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很好听,像二月寒潭上的雪花。
“我能给你想要的,但,你家破人亡,现在是给不了我什么的吧。”
柳长青一动不动,道:“一条命。”
徐听南眨了眨眼睛,话锋一转:“可以,我愿意收徒弟。”
她示意柳长青站起来,但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不过,只收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