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德和顾文吉终于抵达了五角场,但所有党政机关已经人去楼空。驻防的部队根本不让他们接近防御阵地,更别说让他们火线入伍了。两个年轻人很失望,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军事不是儿戏,岂能随意让平民掺合。他们本想留下做些民团的事情,但一个军官说罗店好像在募集民兵,抵抗可能登陆的日本海军陆战队。他俩毫不犹疑就开拔了。
路过泗泾,这里一片萧瑟,可能刚刚遭过轰炸,人都跑光了。他俩在焦黑的草地里穿行。不断被一条条小河阻住去路,大部分桥都坍塌了,他们只能涉水过河。
在一片齐腰深的水域中,走在前面的顾文吉撞到一具浮尸,吓得魂飞魄散。定住神后,俩人才小心翼翼绕过去。但透过冰冷的雾气,能看到水面上有不止一个黑黝黝的东西,走近了,果然,都是浮尸。这些尸体是如此密集,令人毛骨悚然,两个年轻人逐渐发现自己穿行在一片尸海中,寸步难移。死亡的寒气彻底镇住了两个热血青年,他们都发现自己原来对战争的残酷估计太肤浅了。张明德越来越担心父母……
命运在此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一条被水泡得肿胀发青的手臂慢慢飘过来,张明德一眼就发现了手腕上那个翡翠镯子,镯子深深嵌到了肉里面。张明德一阵昏厥。
他设想过所有最坏的可能,但现在的这一幕,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去接下母亲的尸体!
那几张耗尽全家积蓄的船票,并没有把爸爸妈妈带到安全的乡下。这艘渡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击中,或是遭到鱼雷攻击,或者是什么原因倾覆了。整船的人被淹死,尸体被涨潮的江水带进这个小河道……
无可比拟的悲哀牢牢钉住了张明德,他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顾文吉注意到了张明德异常,接着也看到了那具浮尸身上破破烂烂的旗袍——那上面依稀可辨张家姆妈考究的花纹。他抱住张明德,把他拖上岸。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呆若木鸡的同伴。张明德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发出了长久的长啸,继而干嚎,把脸埋在土里……
最后,是顾文吉完成了这样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把张家姆妈一碰即溃的遗体徒手捞上来,然后草草埋葬。张父和顾的父母已经不知所踪了。第二天,张明德和顾文吉一言不发,他们已经从慷慨的救国青年变成了沉默的死士。张明德现在的内心已经融不进任何东西了。
但战争没有太多空间留给伤感,张明德和顾文吉搀扶着前行,终于抵达了一个临时指挥部。
“我们要入伍!”
“去找军需官吧。”
他俩终于找到军需官,只领到了一套穿过的破军服。
“枪呢?”
“你们会开吗?”
“不会……但我们马上可以学!”
“那你们会什么?”
“我们以前只是医学院的学生……”顾文吉觉得有点丢脸,一腔热血,现在似乎只是成了别人的负担。
“医生?!太好了!”
“我们还没毕业,才二年级……”顾文吉还想说他们一台手术都没做过呢,甚至没观摩过……
军需官却撇下他们,招来一辆卡车,对司机说:
“这两个是大夫,把他们送到孙师长的阵地!”
“哪儿?”
“闸北!”
不由分说,张明德和顾文吉被塞进卡车,朝前线驶去——四行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