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仓库的指挥所,电话铃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喊叫声。一个通讯兵对着一个军官大喊:
“上峰命令送机枪子弹去苏州河北的老闸桥!”
军官听完,对着地图找目的地,然后对着另一个士兵大声吼:
“卡车还有吗?”
“都没回来!”军官听闻紧紧咬了一下牙齿,大声下令:
“把机枪子弹先抬出来!”
忙乱之间,只看到路上一辆卡车摇摇晃晃开过来,轮胎已经瘪了,车窗玻璃都震碎了。大家正要高兴,却发觉那车毫不减速,呈S行向人群冲来。
“妈的!车里没人!”果然,这才发现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工兵们撇下子弹箱四散而逃。
眼看就要撞上,那卡车却一个急刹,停了下来。车门顺势被甩开,原来门锁也坏掉了。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驾驶室传来:
“快点快点,上车上车!”
众工兵伸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坐在里面,身穿戎装,手臂上一个袖章。身子太矮,坐垫上还绑着一个小马扎,油门处有个木档子。原来她坐上驾驶席就够不到脚踏板,要用木档抵住,停车时跳下来才能踩到刹车。
“你是什么人?”军需官问道。
“我是童子军,放心好了,我会开车,有什么命令,我保证完成!”
工兵赞叹道:“呦呦,连女娃娃也上阵了。”
军需官沉吟一会,回头大声问:
“你们谁会开车?”
无人应答。
“不管了,把子弹装车!小英雄,老闸桥认识吗?”
“我读书天天要过的,是不是北面的碉堡?”
“你认识就好,路上小心。”
“保证完成任务!”女孩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苏州河的老闸桥上,北岸是一个临时小堡垒,里面藏着带着东北汉子的那个机枪排,他们的任务是阻止日军过桥。一队日本士兵匍匐前进,猛然跃起往前冲锋。机枪手也不是吃素的,哒哒哒割倒一片。日本士兵被迫回撤,躲进南岸的残垣后面。
日军撤退到南岸,这里有一排二层小楼,屋顶已经被炸弹被掀飞。几个日本士兵一动不动,透过墙洞,用步枪死死瞄着堡垒,利用三八大盖的射程优势,一枪一枪骚扰机枪堡,但毫无用处。机枪堡立即用点射还以颜色,收枪慢一拍的日本兵即被撂倒。
河对岸,在堡垒里面,机枪排小心隐蔽着。
“军爷,子弹不够了!”东北汉子已经化悲痛为力量,成了排里面的一员。
“老子早知道了!但对面的日本鬼子才几个人,肯定是先遣队,后面一定有大部队,不能让大部队过河!”
“那怎么办?”
“电话已经打出去了,现在就等着。”
这个堡垒是轰炸过后幸存的中国火力点。日军大部队很快就会抵达,留一个弹药充足的堡垒在这里,是绝不允许的。日军先遣队的任务是压制住这个地堡,直到迫击炮小分队抵达。队长也估摸着堡垒里面弹药不多了。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老粽子拉着车,上面堆着他全部家当,小楞子坐在上面。父子俩蹑手蹑脚靠近桥北阵地。老粽子机警,被前面交火的声音吓到,躲在一个弹坑里,搂着小楞子瑟瑟发抖。
一辆卡车歪歪扭扭从远处驶来。日军队长一看,大叫不好。马上命令手下把所有手榴弹拿出来,用绷带绑在一起。
卡车准确地飞上桥面,向着北岸冲去,堡垒里面似乎隐隐传来欢呼声。就在这时,一个日本士兵跳下二楼,怀抱着嗞嗞冒烟的集束手榴弹,亡命似地追着卡车,大叫一声抛出了手榴弹。
轰然一声,车身被炸翻,女童子军的身体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以改变战局的一卡车子弹,就倾泻在离地堡二十米的地上,那个扔出炸弹的日本士兵的上半身,就躺在金黄色子弹上面。
现在,弹药都倾倒在日军的射击范围内。他们只要睁大眼睛,不让中国军人抢回一箱子弹,撑到迫击炮分队抵达,就赢了。
地堡里的士兵冲出去搬子弹,日军一个齐射,杀死了3人。剩下的人还要往外冲,被排长拉住了。
就在双方火力的交汇点,没有人注意到在侧翻的卡车角落里,老粽子正紧紧抱着小楞子蜷缩着。
这爷俩儿手脚缩着,浑身筛糠。四周围到处是散落的子弹,一具国军的尸体就躺在一箱子弹几米开外,刚刚被打穿的脖颈呼呼往外冒血。老粽子顺着尸体看过去,好几具尸体都保持着往前扑倒的姿势,像一条死亡的小路,一直铺到一个小堡垒的边上。苏州河对面的狙击手牢牢控制着这个小地堡,之前冒头的国军都只留下尸体。日本陆军从小学就开始选拔人才,陆小-陆中-陆大,层层筛选,最精英的人才都被培养成了最狂热的士兵。就算在普通学校,军事操练也占了一半课时。任何师团的士兵,射击和拼刺训练都比中国军人多了好几年。
老粽子每次听到枪响都要把怀里的小楞子浑身摸一遍。这次,那个抢子弹的士兵跑到了他能看见的地方。老粽子悄悄抬头,看到了士兵身后的一串尸体,还有那个地堡。又是一记枪响!子弹可能打在了卡车的什么部位,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老粽子伸头四下一转,瞥见了河对面楼房顶的日本军人,对方也发现了他。现在老粽子躲也没用了,一颗接一颗的步枪子弹打在了卡车上,似乎要穿透薄弱部分,杀死躲在里面的人。老粽子把小楞子压在身下,整个人趴下来,不知不觉,裤子居然尿湿了。他一抬眼,正撞着那个士兵垂死的眼神,那是个绷紧的眼白,手里紧攥着一颗子弹……
老粽子被一声声子弹声弄得头昏眼花,他明白自己的肯定躲不掉了。那些兵拼死过来原来是要抢子弹,也许对面的日本就是怕这些子弹?要不?……
“阿楞,闶闶好。”(阿楞,躲好)
老粽子猫着腰,绕到卡车底盘这里,把自己的黄包车扶正,拖了三箱子弹,一拉,死命得重,卸掉一箱。他挪到面对开阔地的边上,屏息静气,准备一口气冲过去。刚蹬腿,却毫无动静,低头一看,两条腿自顾自抖得厉害,他居然都感觉不到。老粽子不得不蹲下来用力捏自己的大腿,直到那两条腿也有了勇气。一鼓作气,老粽子冲了出去!这二十米,对黄包车夫来说真的是如白驹过隙,虽然他跑了几步后滑了一下,但还是迅速扶起车把继续冲。那位牺牲的士兵的眼白,似乎闭上了。
对面的日本兵吓了一大跳,几支步枪对着车子开始齐射,但打中谈何容易!飞溅的弹片刮开了老粽子的头皮,鲜血直流,但这点疼痛根本感觉不到。就在老粽子的最后五米,他几乎都能听到地堡里士兵的欢呼了。日本兵这边一个军曹对同伙大喊:打腿!几发子弹同时射出!
老粽子一个踉跄,翻倒在尘土里。还没来得及叫唤,又一轮齐射!地堡里一个士兵冲出来要拉那箱子弹。三八大盖上弹速度最快是四秒,刚才那个军曹,稳稳端起了抢。瞅准士兵拖箱子时比较稳定的手,一枪。战士的手腕被齐腕打断,另一个士兵跑出来拖回了这个勇士。
“哇!——”小楞子看到老粽子被打死,大哭起来。他一溜烟跑到阿爸尸体旁边,却又被阿爸身上的血洞给吓呆了。
小楞子看到了地堡里的士兵,他知道阿爸准备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他拖起一箱子弹,缓缓向地堡挪动。
对面的日本士兵看了看那个军曹,露出征询的神色。军曹默默不言。士兵也不敢懈怠,仔细瞄准后,子弹在小楞子四周弹出点点尘土。
地堡里的士兵百感交集,咬紧牙关,随时准备冲出去接应小楞子。
4米,3米……!扭转战局的子弹就要到了!
又一个士兵冲了出去!搂住小楞子,连同子弹箱一起往地堡里拽。
“射击”军曹冷冷地下了一个命令。
一连串的枪声,战士终于滚落进地堡,不过已经死了。他怀里的小楞子额头被贯穿,那是一颗穿透战士的子弹造成的……子弹箱被砸开了,金灿灿的弹药铺在了地堡的泥地上。
日本士兵纷纷把所有子弹都丢到手旁,最后的决战要到了。地堡里的国军红着眼睛,上膛的枪机发出冰冷干脆的声音。先是几个短射,两个士兵怀揣手榴弹,从地堡后面突出。两个日军估摸敌人可能出动了,抬起头往浮桥上射击,根本来不及瞄准,一个日本兵就被机枪掀翻了天灵盖。另一组两个士兵再次冒头,换来一串长连射,来不及了!两个国军已经过了桥,冲到了墙根,拧开保险盖,拉掉了引线……一直等到烧到了末端,士兵用力往上一甩,手榴弹飞到了日本狙击阵地上方——这个据点被端掉了。
接下来的战斗,地堡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个人都像一尊雕塑一样牢牢卯着桥面。在他们身后,三具大中小的尸体被白色汗衫盖着。
日军分队来了,大家等运兵车上了桥再开枪,先打死司机,再打爆轮胎。日军纷纷跳车,不是被打死,就是跌落河中。就在日军准备迫击炮的时候,机枪排收拾了轻武器,背着三具烈士的遗体,悄悄往不远处的四行仓库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