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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逃,逃,逃,大家都逃忒,啥人来抵抗?”

四行 十一夜方知 4601 2024-07-06 15:56

  学校外面,扎堆了许多黄包车夫,今天是周末,大量车夫来接学生回家。离放学还早,车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侃山河(侃大山)。黄包车夫大都是来自江浙皖的穷苦人,带来了各地的方言,好在差别不大,基本都能交流。人群的中间,突然爆发一阵哄笑,中央的主角是一个叫“老粽子”的车夫。

  “吾搭倷讲呀,看到卵鸟子鼓出来呃,就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老小气的,拷好煤饼勿舍得多叫部车子,两个人就在后头抖……”(我和你们说呀,看到**鼓出来的,就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很小气的,嫖完女人不舍得多叫部车子,两个人就在后面车震)老粽子边说边绘声绘色的挺起档部,摆出滑稽的表情“抖阿抖得来……要拿我也要抖出去来哉!”(抖是抖得来……把我也快抖出去啦)众人又一阵哄笑。

  “格么法国人呐?法国人?(那么法国人呢,法国人?)”人群中一个后生操着江北口音大声问道。

  “法兰西阿?恩就骂伊‘戆*样’呀!(法兰西阿?你就骂他戆比样呀)”老粽子马上换了一付拿腔拿调的江北口音。后生显然新入行,没听出老粽子在拿自己开心,看到众人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东洋人顶顶坏,格几天勿晓得在虹口搞点啥,一歇歇封格条路,一歇歇封艾条路。”(东洋人最最坏,这几天不知道在虹口搞点什么,一会儿封这条路,一会儿又封那条路)

  “伊拉要打进来了呀,侬勿晓得阿!”(他们要打进来了呀,你不知道吗?)人群中有声音大声喊道。

  “真的啊?格么下趟我把东洋人都拉到黄浦江里倒倒忒算了”(真的啊?那下次我把东洋人都拉到黄浦江里到掉算了)

  众人又是一片哄笑。

  人群中竟然还挤着一个孩子,纯眸雪肤。安静地蹲坐在老粽子的车里,一脸无邪的也不知跟着笑啥。

  “那个小赤佬蛮灵光的嘛,是老粽子的小囡?”方才那个后生注意到了那个很突兀的男孩,悄悄问旁边的同乡。

  “伊只赤佬难能养得出嘎水灵的小人”(他那家伙怎么养得出这么水灵的小孩)同乡让后生凑过耳朵:

  “伊拉讲(据说),这个是老粽子在慰安所后门阴沟洞里捡来的……”

  “那不是!……”

  “嘘——算来,老粽子也算个好人,这个小杂种比他性命还要紧”

  还是小孩子机灵,早早发现远处气呼呼走过来的张明德,一翻身跳下车,抽下肩膀上的毛巾把座位啪啪拍了几下,十分麻利。老粽子也看到了东家,摘帽弯腰。但张明德今天明显心情不好,一屁股坐进车里,一言不发。老粽子抬起车把。周围的车夫的主顾也知道放学时间到了,一大群衣着得体的学生往这边涌来,原先扎堆的黄包车,逐次散开。

  那个小男孩在车后抬着后轮往上一使劲,配合老粽子发力,黄包车艰难地启动,一老一少配合得非常默契。老粽子跑起来后,小男孩紧追几步,一个蹦跳,屈身倒坐在车后的一根栏杆上,坐厢后面有个小空间,正好可以容纳他的小个子。看样子,老粽子和这个男孩,真是情同父子,出工也在一起。

  老粽子知道回张宅的路,一路沿着苏州河跑。河边飘满了破破烂烂的篷船,岸上横七竖八支着些滚地龙,里面藏着破破烂烂的人。河边还有些固定的吊机,吊机周围聚了些穿制服的工人,他们是亚洲最大肉联厂的工人。今天工人叫上了巡捕,因为苏北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了,破船和滚地龙已经影响了公司码头,岸边沸腾着嘈杂声,令人厌烦。

  张明德皱着眉扫视着这些每况愈下的同胞,深深地思索着什么。这时,迎面骑来一辆自行车,这是一辆拉泔脚的车,后座两边绑着一对硕大无比奇脏无比的木桶。速度太快,避让不及摔倒了。一大滩臭烘烘的泔脚扑涌向街面,引来一片尖叫。

  出人意料的状况发生了,从四面八方飞奔过来一群小孩。这群孩子看起来就像是从苏州河里捞上的垃圾,蓬头垢面都不足以形容——他们是难民的孩子。这群小孩用手里的碗碟,居然在盛泔脚!有一个孩子可能忘记带容器来,居然抓起混着泥土的泔脚,直接往嘴里塞!周围路人从刚才的惊呼,变成了掩面而逃。此情此景,连苦出生的老粽子都皱起了眉头,因为拉着车不能掩鼻,他把嘴巴拧到一边。泔脚师傅用力把车扶起来,没注意到一个小瘦子正把整条胳膊伸在桶里掏东西,大桶随着车一下子起来,孩子的手卡住了,把他整个人都吊起来了,发出一声惨叫。泔脚师傅吓了一跳,骂了一句,单手就把孩子拎了出来,甩到一边。

  几个路人躲在远处斜眼观望,老粽子低头放慢脚步,以免踩到秽物,不住地唠叨“作孽,作孽”。就在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冲过来,挤到抢泔脚的孩子中间,几个孩子马上就被挤得滑倒了。汉子动作迅速地脱下上衣,往泔脚上一铺,一包,席卷走了绝大部分泔脚,全然不顾孩子用破碗砸他。路人纷纷对汉子指指戳戳,骂声不绝于耳,但没人敢靠近这群污秽的人。汉子抢夺完毕,直起身,一溜烟跑了。

  “作孽啊作孽”老粽子还在唠叨。车上的张明德,仿佛被这一幕揪到了心,一脸痛苦。车子跑过后,车后的小男孩盯着那些在剩菜里捡东西吃的小难民,一脸惊恐。刚才被卡到手的小难民瞟了一眼四周,看到了路人,和小男孩,他的眼眶里,没有任何光彩。

  跑到八仙桥,这里照例热热闹闹:演文明戏的摊头,杂耍卖艺的,流氓歌女混杂在一起。但今天吸引人最多的,是一个学生演讲舞台。几个男生在“精忠报国岳武穆”的横幅下面,慷慨激昂地用京腔演讲。

  但张明德更关注的,是一边的征兵登记处。上头的喇叭,循环播放着警备司令部的《告京沪区民众书》:

  “……至于体力精壮,英勇果敢之同胞,愿为父老之前驱,愿作本军之后继者……”

  他微微直起了背,想看看有多少人在排队。嘴里默默跟着背诵:

  “……东南为人才文物荟萃之区,孤忠英勇之士,悲壮激烈之操,史不绝书……”

  【《告京沪区民众书》结尾部分:……凡我民众,无分男女,无问老少,智者尽其能,勇者竭其力,以绥靖地方,杜绝奸宄,厉同仇敌忾之气,坚至死靡它之心,以听命于政府,则虽不擐甲胄,不执干戈,不冒矢石,而其贡献于国家民族者,实且伟大莫与伦比矣。至于体力精壮,英勇果敢之同胞,愿为父老之前躯,愿作本军之后继者;精警有为,熟悉敌情,能扑灭无耻之汉奸,能肃清敌方之间谍者;抑或有他一技之长,愿以供战争之使命者,或编入地方组织,或隶属部队机关,不患无效命之机,不患无杀敌工具。昔孙武子以吴兵复楚,阎应元以江阴抗清,东南为人才文物荟萃之区,孤忠英勇之士,悲壮激烈之操,史不绝书。揆之十步芳草,十室忠信之义市井田畴,动多壮士,必有闻风兴起者。自由之葩已胎,独立之旗高举,为民族之英雄,抑为子孙之罪人,决于自择。惟我亲爱同胞,共勉前程,共纾大难,时乎不再,凛凛勿忽。】

  老粽子拉着张明德拐到四马路(今福州路),来到一个石库门弄口,张明德下车,刚一迈进天井,帮佣李姆妈一声召唤“少爷回来啦!”一个胖胖的妇女蹬蹬蹬跑下来,带着夸张热烈的笑容,这就是张明德的妈了。张妈妈边走边从旗袍肩扣里挖出几张钞票,一手塞给老粽子,眼睛却盯着儿子。

  “今朝学堂放得哪能噶早,李姆妈饭还没烧好,要么侬先吃碗赤豆汤,垫垫饥?”(今天学校放得怎么这么早,李妈饭还没烧好,要不你先喝碗赤豆汤,垫垫肚子?)

  “我肚皮勿饿”张明德摆摆手。

  “李姆妈,快去给阿拉儿子热碗赤豆汤!”

  张明德懒得跟妈妈多话,径直朝里走,张妈妈跟在后面又是拿书包又是拍灰。

  “爸爸我回来了”张明德跟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打了个招呼。

  张父在看报,眉头紧锁。报纸背面的大标题是《我军恪守协定留驻苏州日妄测便衣潜入实为污蔑》

  晚饭时,张父一言不发,张妈妈一直在给儿子夹菜。边夹边和灶间的李妈聊今天的菜价:

  “菜呀,越来越贵!呶,刚刚上市的蚕豆,今年卖到4分,就这价钿,还是要抢,那些乡下人勿晓得都去哪里了。”(那些乡下人不知道都去哪里了)

  “上海要打仗了”张父说道。

  “李姆妈,侬忙好先回去好来,碗盏我来汰!”(李妈,你忙好先回去吧,碗筷我来洗)张妈妈客气地喊。

  等帮佣离开后,张妈妈对儿子说:

  “德德阿,爸爸妈妈决定,明朝阿拉一家门到武汉去避避,等侬开学了再回来。”(明天我们全家到武汉去避避,等你开学了再回来)

  “为啥拉?”(为什么?)

  “要打仗了呀!”

  “要打仗,格么全中国全要打,到了武汉就不打了吗?”(要打仗,那么全中国都要打,到了武汉就不打了吗?)

  “乡下又勿会打仗的咯!”(乡下又不会打仗的咯)

  “滑稽伐,乡下勿是中国?!”

  张妈一时语塞,喃喃说:

  “打好了就马上回来的呀……”

  “打输忒呐?打输忒上海就被日本人占领了,连学堂也没了,还回来只屁!”(万一打输呢?打输了上海就被日本人占领了,连学校也没了,还回来个屁!)

  “放肆!”张父吼了一声。

  “上海哪能会打输呢,这里嘎许多租界,日本人勿会瞎来的。”(上海怎么会打输呢,这里这么多租界,日本人不会乱来的)

  “姆妈——侬真是拎勿清。日本人虹口摆嘎许多兵,汇山码头炮艇一天比一天多,伊拉来做啥?开嘉年华阿?”(妈——你真是糊涂。日本人在虹口布置那么多兵,汇山码头的炮艇一天比一天多,他们来做什么?开嘉年华啊?)

  “勿许对姆妈没礼貌!”(不许对妈妈没礼貌!)张父又打断了张明德。

  “姆妈阿,日本人是要吃特阿拉整个中国!租界也没用。侬看看从东北九一八到六年前的一两八,阿里趟国联帮过阿拉?欧洲自家也是泥菩萨。”(妈妈呀,日本人是要吃掉我们整个中国!租界也没用。你看看从东北九一八到六年前的一二八,哪次国联帮过我们?欧洲自己也是泥菩萨)

  “逃,逃,逃,大家都逃忒,啥人来抵抗?”

  “格么政府会的打仗的呀,阿拉避过风头了再回来。侬是勿晓得,这两天小菜也买勿到了。”(那么政府会负责打仗的呀,我们避过了风头再回来。你是不知道,这两天菜也买不到了。)

  “对哦呀,政府是在准备抵抗,到处都在宣传征兵,政府又没叫老百姓逃。大家都逃到乡下去,啥人来抵抗日本人?”

  张妈一下子就听出了儿子的弦外之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呜呜咽咽地说:

  “儿子阿,侬勿要听那些学生仔的瞎讲,阿拉张家三代单传,姆妈勿舍得的呀……”(儿子阿,你不要听那些学生的瞎话,我们张家三代单传,妈妈不舍得的呀……)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侬看侬又让姆妈伤心。好了勿要再搞了,我好勿容易买到的船票,后天就走!”(你看你又让妈妈伤心,好了不要再搞了,我好不容易买到的船票,后天就走)

  张明德知道父亲的决定不可更改,不得不叹口气说:

  “格么李姆妈呢?”(那么李妈呢?)

  “她会回乡下去的,乡下日本人又勿会去的咯”(乡下日本人又不会去的咯)张妈回答。

  张明德郁闷至极,他的计划,看来不得不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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