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1
饭后,救援队留下两部功能正常的卫星电话和导航仪,便急忙返程了,押金是陈恪付的,林寻白本想客套一下,无奈余额不足。
胡金水去隔壁超市买了一把剃须刀,说是霉运非两种,一种是天生命不好,而他们这两天遭遇的,属于在外面结了孽缘,得把胡子刮干净,斩断与霉运的连接。
“那没胡子的呢?”林寻白哭笑不得。
胡金水掏出一把剪刀,义正词严地说:“剪头发。”
老虎屁股摸不得,林寻白可没胆子碰萧侃的头发,他决定把机会留给胡金水。
三人回到二楼宾馆,无窗的走廊黑黢黢的,陈恪说了一句“终于可以洗澡了”,大家的情绪瞬间高涨起来,这真是两天来唯一让人高兴的消息。
林寻白迫不及待将打包的烩面送给萧侃,房门敲开时,燕山月正巧睁开眼。
“小燕子醒啦!”
胡金水激动地吼了一嗓子,燕山月吓得把眼睛又闭上了。
“燕子、燕子……”
萧侃轻轻叫她,这才发现她居然全身都在颤抖。
难道这也是发烧的症状?
“她怎么了?”陈恪问。
林寻白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像是惊吓过度的反应。”
胡金水歉意地捂上嘴,萧侃却觉得不对劲,燕子性格内向不假,但胆子没那么小,要不然她不敢和胡金水配合,独自一人假装去上厕所。
“燕老板。”林寻白俯下身子,低声安慰她,“别怕,你已经安全了,现在我们在罗中镇,这是一家旅馆的客房。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还真有几分心理咨询师的腔调。
燕山月紧闭的双眼一点点松开,林寻白给萧侃使了个眼色,让她牵住燕山月的双手慢慢安抚。
指尖的抖动稍稍平复后,他又问:“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燕山月刚刚松弛的双手一下子重新握紧。
看来是惊吓过度没错了。
不过源头不是胡金水的大嗓门,而是走失的一夜。
别说她是个姑娘,哪怕是个壮汉孤身迷路在荒漠,也可能吓出毛病,这种心里创伤往往比发烧更难康复。
“我……”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记得喝了酒,头很晕,去上厕所,走着走着找不到方向了……”
“嗐。”胡金水从手指缝里发出嘀咕声,“我早说那酒度数高,喝多了上头。”
燕山月继续说:“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有个声音在背后叫我,我一回头,就遇到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
林寻白不得不凑得更近,“遇到什么?”
她抽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双眼。
“眼睛?”
他看懂了姿势,却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遇到了没眼睛的盲尸。”
气若游丝的一句话,震得整间屋子都摇摇欲坠。
胡金水头皮一麻,死死抓住身旁的陈恪。
林寻白也倒吸一口凉气。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燕山月禁不住再次颤栗,“他带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风一直吹,月亮、月亮在山谷中央……”
惊吓过后的记忆支离破碎,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记得无数雅丹从眼前飞速闪过,整个人像是在飞,又像是在滑行,脚底是钻心剜骨的痛,想停也停不下来。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鬼影,五根手指如枯槁的藤枝,死死缠住她的手腕,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她大叫着,嘶喊着。
鬼影转过头来,完完全全地转了过来。
身子朝前,头朝后。
一张勉强可以称之为脸的面孔上,有两个凹进去的深洞,血红色的,拳头大小,两个洞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迸射出让人窒息的视线。
他在看她!
他好像看得见她!
她当即吓晕了过去,再次睁眼时,夜空变成一道窄窄的沟渠,四周尽是黑色的山谷,月亮细得看不清轮廓,却照亮了她脚下郁郁葱葱的青草。
那些草生得奇怪,只聚在一处,长得无比茂盛,仿佛地下蕴藏了什么宝藏,源源不断地给予养分。
草丛中还有星星点点的蓝色火焰,触手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她来不及思考沙漠中为什么会有青草,也来不及细想火焰为什么是冷的,因为那个鬼影已经在等她了。
他笔直地站在前方,干枯的身体如同一棵细细的杨柳。
阴风从山谷穿过,柳枝肆意飘动……
萧侃屏住呼吸,两侧的太阳穴剧烈跳动,似乎有一只手在她的大脑反复揉捏,将她的思维与情绪碾成混乱的碎片。
“他……他是谁?”
这是她的第一发应。
燕山月咬紧下唇,缓缓将手伸入怀中,隔了好一会,她拿出一只握紧的拳头。
萧侃下意识摊开手掌。
燕山月颤颤地松开手指。
啪。
一颗东西掉落在萧侃的掌心,小小的,圆圆的。
淡黄的颜色,上面有两道纹理,中间是一个小点。
像一只眯着的眼睛。
啪、啪、啪……
珠子还在掉落。
最后全部聚拢在她的手掌中央。
是五颗凤眼菩提。
***
菩提二字,源自梵语budhi的音译,意思是“觉悟”。
相传释迦牟尼佛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名叫乔达摩·悉达多,太子的生活锦衣玉食、奢华无忧,但他却有感于人生在世需经历生老病死诸多苦难,故舍弃王族生活,出家苦修,找寻解脱之法,后在伽倻山的一棵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而大彻大悟,最终悟道成佛。
菩提子也因此成为学佛念经的法器之一,其中凤眼菩提是藏传佛教极为推崇的种类,认为修一切法均可通用,还能使念诵的功德增长千万倍。
萧侃本人不信神佛,更不会用佛珠念诵经文。
她手里的菩提子,其实是柳晨光的。
那年他去xi藏研究唐卡,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串凤眼菩提,说是一位活佛赠予的,能保平安。
于是萧侃给他做了一番分析,凤眼菩提是用酸枣树的籽做成的,而酸枣的树体寿命有三百年,最长寿的一棵甚至活了一千五百岁,每年还能结出数百斤的果实。
“所以呢?”柳晨光问。
“酸枣有那么长的寿命,又能产那么多的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它哪里会在乎人类的生死平安。”
说罢,她将手串还回去,这东西老气横秋不说,还自带一股佛性,很影响她做买卖时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气质。
柳晨光不急不慢地补充道:“活佛说菩提子不仅保平安,还能增长智慧,提升财运,尤其是十八颗菩提子,有聚财……”
她立刻把手串套上了。
柳晨光笑笑,把另一串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萧侃瞥了一眼,发现他那串也是十八颗。
“哎,你要财运做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当然需要财运,赚到钱才好和你结婚。”
与萧侃凌厉的眉眼不同,柳晨光是单眼皮,眼型细长,墨色的眼瞳平和澄净,和他的性子一样,温润而不急躁。
“周老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项目,等忙完之后我们就可以去……”
他慢声细语地向她汇报自己的工作与行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每一次离去前,萧侃都知道他要去哪里,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知道他的归期。
除了最后那次。
他被发现的时候,没留下遗物,手上的菩提子也不见踪影。
看吧,她早说过,果实怎么会在乎人类的生死平安呢?
所以她把那串凤眼菩提摘了,丢进衣柜抽屉里。
后来,她认识了燕山月,又买了车,车行的人说,新车上路最好挂个平安符,她才把手串拿出来,拆成一颗一颗的珠子。
五年了,萧侃想,当初没能好好告别,如今是要补上吗?
他还真是个慢性子。
***
夜幕降临在小小的镇中心。
林寻白神清气爽地从浴室出来,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胡金水右腿的淤肿也在热水的浸泡下舒缓了疼痛,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林寻白和陈恪都刮了胡子。他俩原本就没蓄胡,只是前两天没水没条件,长出不少青色的胡茬,刮完倒也清爽。
而胡金水不一样,络腮胡子长得又浓又密,刮完简直像换了个人。
林寻白想起萧侃曾经说的那句——长成他那样做不了倒插门,忽然觉得她的眼睛真是又毒又辣。
胡金水还是留着胡子好!
在这里,静默已久的手机也重新有了信号。
林寻白刚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电话就响了,陈恪在前台讨要吹风机,他侧身转了个弯,走出这栋建筑,在楼前的空地一角接通电话。
洪亮的声音破屏而出。
“找了你三天,还以为你人没了呢!”
林寻白把手机拿远了两寸,“我不是发消息给你,说要进罗布泊了吗?”
“那我不是也回了消息,说太危险的地方可以不用跟,找个理由请假吗?”
空地上安了两个钢铁秋千,鲜亮的油漆与周围的萧索格格不入,他伸手推了一把,秋千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
他说:“我自己也想去。”
对面安静了好一会。
林寻白又说:“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
“我了解啊,所以当初才不让你去二组,就是怕你冒险。”对方顿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到楼兰了?”
“路上遇到点麻烦,现在在罗中镇。”他一五一十地坦白,“这里很安全,距离楼兰只有八十公里。”
“那你自己多注意吧。”对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寻白低眉笑了一下,想起正事,“对了,你找我三天有什么事?”
“赵河远又要捐博物馆了,听说正在选址,你找机会套套话,看萧侃知不知情,最好能从她嘴里搞点线索。”
“唔……”
他挠了挠头,表叔是不知道他身份已经暴露,才能说出如此轻松的话吧!
听出他语气迟疑,对面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林寻白极目远眺,无数记忆纷涌而来,他发自肺腑地叹道——
“萧侃比罗布泊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