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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悔不当初

枕水而眠 漠兮 4704 2024-07-06 16:07

  PART 23

  人生最意难平的事,不是轰轰烈烈的失败,而是阴沟里翻船。

  ——《眠眠细语》

  如今的云眠山是檀城的旅游胜地,北面山高峰奇,南面平坦开阔,开发了不少度假酒店和民宿,在这个不中不晚的时间点,还能看到不少游客陆陆续续地向山而去。

  雨后的天气清润爽朗,司机找了一处僻静的停车位,下车舒展筋骨。

  晏初水能够想象,此时云眠山的景色是何等秀美,一如它在一千年前触动了到此游山的俞既白,这才有了那幅《暮春行旅图》。

  《林泉高致》中有言: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暮春时节,春夏之交,正是山色浓郁时。

  他再次闭上双眼。

  寂静的等待中,有风从山上吹来,带着青檀树独有的木质芬芳。大概也是这样的季节,考试结束,假期漫长,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到黄老师家写书法。

  有时天气好,他会先去山上走走,再从自家宣纸厂挑一些好纸,带下山送给黄老师。

  好纸配好字,人生一大幸事。

  他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手掌宽大白皙,指节如竹节一般笔直而修长,突出的腕骨轮廓分明,是一双极好看又有力量的手。

  很适合写书法。

  抬手的动作稀松平常,毫无特别之处,可晏初水却突然呼吸急促,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清雅的五官狰狞扭曲,他用左手一把钳住右手,十指交扣,死死勒住。

  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无济于事。

  空气在一瞬间被抽空,稀薄得让他无法喘息,周遭的一切都全然消逝,耳旁的蝉鸣鸟叫也被拉得很远,空荡荡的世界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一个人不断地往下坠……

  往下……

  再往下……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人大喝一声——

  “哎哟!她回来了!”

  晏初水骤然回神,冷津津的汗刹那涌出身体,将他身上的亚麻衬衣浸出一片水渍,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远远的,一个纤弱的身影小跑而来。

  混乱的意念与现实重叠,他一下子挣脱了束缚。

  是许眠。

  是《暮春行旅图》!

  晏初水急急忙忙去开车门,掌心的冷汗在门上印出潮湿的掌纹,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见许眠……手里的画!

  小姑娘个头不高,脚步却不慢,一眨眼就跑到了他跟前,她微微喘着气,鬓角的碎发粘在额头上,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画,还没来得及开口,倒先看见了他一身的大汗。

  “咦,初水哥哥你怎么全身都是汗啊?”

  她记得晏初水是个不怎么出汗的人,况且这里依山傍水,气温凉爽,她一路小跑还没出那么多汗呢,难道他是在车上做俯卧撑了吗?

  然而晏初水的重点并不是自己,当然也不是她,而是她手中的画。

  “这就是你的嫁妆?”

  他的视线牢牢地盯着画轴,分毫不移。

  “对啊!”许眠认真地点头,将卷轴高高举起,递到他眼前。

  晏初水的气息又一次紊乱了。

  不是剧烈的起伏,而是紧张的屏息。

  他再一次抬起右手,从指尖到手掌,无一不在颤抖,许眠清楚地看见他眼中亮起了一束不寻常的光,清亮耀眼,夺目非常。

  原来他这么喜欢自己送他的祝福呀。

  那她以后就多送一点,祝他们情比金坚,永不分离,多好呀!

  晏初水一把握住画轴,转身折回车上,车门嘭地一关,这是只属于他和《暮春行旅图》的时间,谁也别想打扰他!

  哪怕是M61手榴弹!

  绝对安全的空间内,他调整呼吸,又抽了两张纸,擦干掌心的汗,最后才郑重其事地解开画轴上的系绳,长长的画卷在他眼前慢慢铺开……

  首先是一小段空白的衬纸,接着是一道触目惊心的撕痕,然后便是长卷的左半轴——高耸的山峰壮阔雄浑,大笔的荷叶皴混合了披麻皴,勾勒出山石嶙峋的荒芜之感,山中草木凋敝,虬枝千姿百态,山下的云眠河水波平静,瑟瑟萧索。

  从山势河流可以看出,这幅画画的的确是云眠山。

  但是,是深秋时节的云眠山。

  ***

  许眠方才跑得急,也没那么想上车闷着,趁着晏初水独自赏画,她正好在车边透透气、歇歇脚,司机靠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墩子上抽烟,见她没上车,便走了过来。

  不打听老板的隐私与行事目的,是作为晏初水私人司机的首要原则,所以司机师傅也不问她拿的是什么、怎么不上车,而是问起了旁的。

  “小姑娘你就是檀城人吧,这山是不是很出名啊?”

  许眠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下子就有了身为本地人的自觉,“这山叫云眠山,山上的景色可好了,尤其是夏天,去山上避暑一点都不热。”

  听到本地人说这话,司机便疯狂心动了,“那等下个月放暑假,我可以带老婆儿子来玩。”

  “暑假很容易满房,你要提前订酒店和民宿哦。”许眠贴心地提醒他。

  “是吗?”司机当即掏出手机,开始查酒店,“那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许眠是当地人,以前就住在山脚下,让她推荐酒店实在有些为难,“唔……我没有住过哎,不过有听说过一家叫……”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时没注意车上的晏初水已经走了下来,许眠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倒是司机余光一瞥,吓得连退两步。

  “晏、晏总,您有事?”

  司机之所以如此慌张,一则是他的突然出现,二则是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晏初水没说话,只抬手示意司机离开,其实不用他下达指令,司机也已经想跑了。虽然老板日常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格外难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许眠的反应略慢一步,等她回头发现晏初水的时候,司机师傅早已跑到三百米开外了。

  眼前的人居高临下地俯看她,左手捏着自己刚给他的那卷画轴,手背上隆起一道道青筋,连指尖都是发白的

  她不明所以地问:“初水哥哥,你看完画啦?”

  晏初水依旧没作声,气氛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变得压抑沉闷,漆黑的眼瞳如无底深渊,吞噬掉他眼中所有的光。

  与深渊对视,让人不寒而栗。

  许眠轻咬着下唇,感觉到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她没有任何章法地转移话题,“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吃晚饭了,我肚子饿了……”

  这一次,总算有了回应。

  “你是猪吗?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别的吗?”

  冰冷的语调,刻薄的用词,这是最真实的晏初水。

  许眠猝不及防,一下红了脸,“我……”

  “这就是黄老师给你的嫁妆?”他抬平手臂,将画轴高举过她的头顶,带着浓烈的羞辱意味。

  小姑娘被迫仰起脑袋,回答他:“是的啊,舅舅亲手给我的,我也打开看过了,是那幅画没错。”

  哦,她还是检查过的,并没有弄错。

  真特么荒唐。

  晏初水的目光更冷了,脸色也更白了,白得一点温度也没有。

  “你不是说这半张画画的是云眠山暮春时节的景色吗?”

  她之前说过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忘记过!

  宋代画家,云眠山,暮春时节,左半轴……

  以上种种关键词都指向一个目标——《暮春行旅图》,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相信了许眠的智商不会骗人,却忘了她的智商不足以成事。

  “啊……”

  她眨了眨琥珀色的双眼,有点迷迷瞪瞪的,“好像是我记错了,刚才拿画的时候才发现,不是春天,是秋天呢。”

  末了,她又补救了一句,“初水哥哥,你不喜欢秋景图啊?”

  “……”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

  这是他期盼多年、执着多年,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结果却是——货、不、对、版?!

  铺开画轴的那一秒,巨大的失落感穿心裂肺,他几乎要晕过去。

  而这一切,她一丁点都不懂。

  “这根本不是我要的那张画!”他脱口而出,咬牙切齿地暴怒。

  “不是这张画,那应该是什么画呀?”她反问。

  非但不懂,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晏初水哑口无言。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如果有,他就不会一步步走到现在。耻辱感在这一刻疯狂地蔓延,凌迟他全部的自尊与骄傲。

  而许眠还在继续宽慰他,用一种豁达的语气自说自话:“你说过的呀,嫁妆是外公送的新婚祝福,既然是祝福那就什么都是好的,我觉得秋景图也挺好看的!”

  天真的神态,单纯的语调,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刻,依旧如此。

  她还好意思提新婚祝福?

  晏初水彻底炸了。

  墨色的眼瞳像浓黑的血,眼底一片煞红,他就没见过这么羞而不耻、没心没肺的人!

  “所以,你这辈子都是这样过的对吗?”

  “嗯?”

  她直愣愣地仰起脑袋,懵懂的眼神在此刻无比讽刺。

  “没爸没妈就跟着外公外婆过,没钱交学费就不上学,为了嫁妆还能随便抓个男人结婚,稀里糊涂,不知所谓……”

  “你怎么那么廉价啊?”

  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她所有的伤疤。

  甚至,不止于此。

  反正她也是个没有羞耻心的人。

  “黄老师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外孙女?如果我是他……”他冷哼一声,鄙夷到了骨子里,“我早就把你丢了。”

  许眠怔怔地僵在原地,整个人都是呆住的。

  愤怒、耻辱、报复……诸多情绪,肆意宣泄。

  晏初水获得了短暂的快意。

  她、活、该!

  泪水倾涌而出,湿湿滑滑地流过脸颊,许眠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连哭都悄无声息。泪珠缀在长长的睫毛上,又一颗颗掉落,其实说她什么都还好,唯独提到外公,她才心如刀绞。

  没有羞耻心,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心。

  “初水哥哥……”她喉间一梗,试图去拉他的衣袖。

  想让他别生气了,也想让他不要对自己那么凶。

  “别碰我!”

  晏初水生硬地打断了她的意图。

  他没有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煞白的小脸血色尽褪。

  因为不在乎。

  没人在乎她是不是在哭,也没人会把她当作需要哄、需要呵护的小丫头。

  疼她的人不在了,她就只是一个人了。

  孤零零的世界里,许眠近乎哀求。

  而晏初水的冷漠是一种极致的残忍,他转身上车,甩下了那半轴画,也甩下了许眠。司机从远处小跑而来,不敢说话,也不敢多问,绕过车头进了驾驶室。

  车窗落下,他丢下一句话。

  “离婚协议会寄给你的。”

  车就这么开走了,仿佛在验证他说过的话——假如他是黄珣,他早就把她丢了。

  现在丢,是他在弥补过错。

  而和她结婚,就是那个错误。

  他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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