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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穷且潦倒

枕水而眠 漠兮 5437 2024-07-06 16:07

  PART 3

  出卖灵魂并不丢人,丢人的是卖得太便宜了。

  ——《眠眠细语》

  四面不透风的房间,只有一台小风扇呼呼在吹。

  晏初水站在屋子中央,手持许眠的身份证,老房子层高低,他站在梁下眉眼低垂,高瘦的鼻梁下,唇色淡得像一抹水。

  “姓名。”他问。

  “许眠。”小姑娘乖坐在凳子上,举手回答,顺便补充道,“性别女。”

  晏初水凝眸,“我还没问你呢。”

  “哦。”许眠点头,大概是还没吃晚饭的缘故,她伸手摸向那根火腿肠,攥在手里,但又没吃,仿佛只是因为紧张,想抓点什么似的。

  “身份证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高三。”许眠坐直身子,方便他核验人脸。

  小姑娘个头不高,身材瘦弱,巴掌大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明亮的杏眼显得格外大,配上清秀的五官,整个人像一株细细长长的铃兰,弱弱的好看。

  他们很多年没见过了,晏初水有点记得,又有点不太记得,他走近一步,倾下身子,眼镜插在衬衣口袋里,目光毫无遮挡地落在许眠身上。

  他的眼瞳很黑,焦墨一样黑。

  许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晏初水没有,他的呼吸很匀称,和他的视线一样,均匀地从她身上扫过,一寸一寸的。

  四肢齐全,长得不丑,是本人。

  隐约记得她右耳后有颗红色的痣,晏初水不假思索,捏住她的耳廓往前一掰,许眠的耳根很软,被他一捏就红透了。

  她咕嘟吞了一口口水,“初水哥哥……”

  晏初水抬起眉梢,问:“疼?”

  “不疼。”小姑娘摇头。

  只是烫而已。

  他慢悠悠地松开手,心无旁骛地继续,“身份证号码背出来。”

  许眠不自然地揉了揉右耳,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一眼,才飞快地背道一串数字。

  十八位数字准确无误,晏初水姑且相信眼前的许眠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眠。之所以用姑且,是因为他暂时停止了发问,却仍在用手机查询信息。

  他不看许眠了,许眠倒还在看他。

  这么热的天气,这么闷的屋子,他竟然一点汗都没出,身上也没有任何刻意的气息,像是自带结界,近在咫尺也给人一种隔着八百米的感觉。

  许眠忍不住低头,看向睡裙上一根不太显眼的线头。

  是不是该换身衣服?

  可是换衣服的话,得让他先出去吧。

  还是算了,她又偷瞄了一眼晏初水,并不觉得他会注意到自己穿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晏初水突然开口:“你衣服上有四根线头,右边拖鞋底脱胶了,还有——”

  他顿了顿。

  “开门前,记得穿内衣。”

  “……”

  许眠从脸红到脖子,从脖子红到脚。

  “你看到了?”她问。

  晏初水侧目,一如鉴画时那样直言不讳。

  “恩,看到了。”

  “……”

  无视她的一脸窘迫,他还又补充了一句,“直接看到了肚脐眼。”

  “……”

  ***

  胡乱套上一件外套,许眠满头大汗站在小风扇前,把风挡得死死的。

  久别重逢这种事,倘若天时地利人和,就是一场偶像剧,倘若三者都不占,那就是一场人口普查。

  好在此时殷同尘敲门而入,向晏初水汇报,“检查过了,其他住户没有烧杀抢掠的犯罪前科,方圆十米是安全的!”

  晏初水点点头,继续看手机。

  殷同尘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抽出纸巾擦汗,刚一扭头就被角落里裹着黑外套又黑着脸的许眠吓了一跳。

  啥情况啊,大热天还穿外套?

  和晏初水一样是个不怕热的死变态?

  当然,第二句话只能放在心里。

  老板不怕热,一定是因为老板天赋异禀!

  他抬手指了指那碗快坨掉的面,提醒她:“你要不要先吃饭?反正一时半会也查不完……”

  许眠热归热,憋屈归憋屈,到底还是好脾气,或者说,是真的饿。

  她鼓着脸挪到书桌前,刚端起碗吃了一口,又想起一件要紧事,猛然站起身来,“哎呀,我还没给你们倒水呢!”

  “我不喝水。”晏初水冷声拒绝。

  “那喝茶吗?”她迅速蹲下身子,像只鼹鼠似的从书桌下的一个快递纸箱里翻出两袋简易茶包,兴冲冲的。

  晏初水侧脸看她,再次拒绝,“我也不喝茶。”

  小姑娘局促地涨红了脸,四下看看,一时也没有其他选择,作为一个家徒四壁却又热情的主人,她有些走投无路地问:“那、那你要不要喝点泡面汤?”

  “……”

  “我还没吃,是干净的!”

  “……”

  天道好轮回。

  殷同尘清楚地看见晏初水的脸色由白转黑,哇,世界奇观啊!

  然而下一秒,奇观就没那么美观了,晏初水利落地指向殷同尘,淡淡地说:“倒点给他吧,他最喜欢喝。”

  “好哇!”

  许眠的热情总算有的放矢,她再次从纸箱里翻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倒了小半杯泡面汤,郑重其事地递给殷同尘。

  “……谢谢!”

  殷同尘硬着头皮接过杯子,在许眠的盛情邀请下,与她一起坐在书桌前。

  一人吃面,一人喝汤。

  大概是有了面汤之交,许眠指了指他淤青的左脸,问:“你的脸要不要用热鸡蛋敷一敷?”她的声音软乎乎、甜丝丝的,和棉花糖一样。

  殷同尘的脸肿了大半天,早已破罐子破摔,不过这份迟来的关心还是让他颇为感动,“不用了,谢谢你。”

  许眠松了口气,继而喃喃自语:“好像也没鸡蛋了……”

  “……”殷同尘忍不住小声问许眠,“你和晏总真的认识吗?”

  “真的呀!”许眠呲溜吃了一大口面,心情彻底好转,“我两岁就认识他了。”

  “两岁?”殷同尘心中一惊,深感自己地位不保,“那你们是青梅竹马咯?”他用一个精准的词语概括出他们的关系,然而这个词却让许眠犹豫了。

  “算……吗?”

  “你们从小就认识,你又叫他哥哥,不是青梅竹马吗?”

  许眠含着筷子仍在犹豫。

  “一起长大?”

  “嗯嗯!”

  “两小无猜?”

  许眠拨弄碗里的面条,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初水哥哥……会无猜吗?”

  “!”

  殷同尘不禁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领悟,可见他们的关系是真的不一般!唯一的问题是,晏家家大业大,能和晏初水一起长大的……他不由地环视四周,莫非这屋子看起来破旧廉价,其实别有洞天?

  但许眠当即就推翻了他的猜测。

  “你在找厕所吗?这里没有的,要去外面楼道的公共厕所。”

  “……”

  身为书画拍卖师,殷同尘的工作就是与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打交道,富的见过,装逼的见过,清高的也见过,可他从没见过一个画家认识晏初水,还能如此……他不忍说出那个词,只好继续闲聊,“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吃完泡面,许眠终于有机会剥开那根火腿肠,边啃边回答:“是初水哥哥来我家学书法认识的。”

  “书法?”殷同尘疑惑地看了一眼晏初水,好在后者不仅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还抛给他一个答案,“她外公是黄珣。”

  “???”

  许眠眨眨眼,“你知道我外公哦?”

  殷同尘目瞪口呆。

  他当然听过黄珣的名号,黄珣是当代书法家,尤擅行草,作品风格飘逸,笔墨变化独特,而且——他尴尬地说:“去年秋拍,黄珣有一组四尺对开的行书五言联就是从我手上卖出去的,拍出了他作品的最高价,一百二十八万……”

  最后的数字他说得极为勉强,主要是许眠的目光太过真挚,啃火腿肠又啃得太过陶醉,一百二十八万自然也就变得烫嘴起来。

  然而人类的尴尬并不相通,许眠听到这个数字反而眼前一亮,高兴地晃起手中的火腿肠,“哇!好厉害!初水哥哥,现在外公的字这么值钱啦?”

  晏初水已经核查完所有信息,他放下手机,不急不慢地回答她:“对,黄老师的字现在价格很高。”

  “真好呀。”她低头笑了笑。

  小姑娘圆圆的脑袋上有一个乖巧的发旋,半干的头发翘起柔软的卷毛,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把。

  可晏初水不是这种人,他双手环臂,毫无感情地发问:“所以——”

  “嗯?”

  “你为什么会穷成这个鬼样子?”

  “……”

  真·一刀扎心。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殷同尘喝了半碗泡面汤,不免有些心疼许眠。

  不过,这正是他刚才没好意思说的词。

  穷。

  还潦倒。

  艺术是一门烧钱的手艺,在出名前,年轻画家穷一点是常事,但一般不容易潦倒,因为有骨子里的傲气。可许眠不一样,她看起来就没什么傲骨,被人当面奚落,也只是垂死挣扎,“有吗?我、我觉得还好吧……”

  晏初水冷冷地说:“去年全市人均可支配收入五万三。”

  许眠开始数手指了。

  他继续道:“而且你吃的泡面是白象牌的,只要一块五一包。”

  许眠抬头,努力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这个我不知道哎,面是我问房东阿姨要的半碗……”

  晏初水低头,在备忘录里记下:一块五也没有。

  喝汤的殷同尘按捺不住,直接问她:“你外公的字都这么值钱了,就没给你一点?”

  许眠目光游走,继续挣扎,“你们要不要再喝一点泡面汤……”

  晏初水反问:“你有钱买吗?”

  “没有……”

  “赌博了?炒股了?追星了?”

  他一连追问了三句,许眠都是摇头。

  “那、钱、呢?”

  “……”

  残酷的话题避无可避,小姑娘蔫蔫地垂下脑袋,“外公前几年生了大病,外婆就开始卖字画,可外公还是没治好,后来外婆也病了,家里的东西都归舅舅了……”

  晏初水沉默了。

  他和许眠的老家都是檀城,一个人口只有十几万的县级市,虽然貌不惊人,但早在唐代,这里就因为生产一种文人墨客的必需品——宣纸,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二十年前,晏初水去黄家拜师,那时的檀城有双绝,晏家的纸,黄家的字。后来晏家转行做拍卖,就搬离了檀城。黄珣去世的消息他们也有耳闻,可随后黄珣的身价一路攀高,想来家属应该过得不差,谁成想会是这样?

  在全民脱贫奔小康的年代,居然还有人逆流而行!

  “所以你就卖画为生?还画装饰画,卖给画贩子?”

  从见到许眠开始,晏初水就没说过一句好话,殷同尘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天黑出门了,因为登门拜访需要选时间,而骂人却不分早晚啊!

  尤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许眠被他训得服服帖帖,火腿肠也不敢啃了,“我急用钱,工作室和我说,我的画不好卖,而且就算卖,也只能一张一张慢慢出,但是画贩子要好几张……”

  “你要钱干嘛?”晏初水的目光落在半截火腿肠上,一字一顿地问。

  以她目前的生活水准,应该视金钱如粪土才对啊。

  况且做人要有长远目光,做艺术家更是如此,即便现在没出头,也不能贱卖作品。毕竟国艺是数一数二的美院,但凡从国艺毕业,前途都不会太差,就算是没毕业的本科生也绝不是这个价格,写意山水再不畅销,一平尺也有个三五百,何至于此?

  当然,她是国艺学生的信息,是晏初水刚刚用身份证号码查到的,她四年前入学,应该就是今年毕业。

  察觉到一束凶光聚焦在自己手中,许眠悄咪咪地把火腿肠背到身后,抿了抿嘴,没敢吱声。

  “你说。”他沉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大部分时间晏初水都是波澜不惊的,唯独此刻窝着火。

  许眠再懵也看得出来,她要是敢说是为了买火腿肠,肯定会被晏初水做成王中王。不过,这也确实不是她需要钱的理由。

  只是那个理由,好像也不一定能保命。

  她吞了一下口水,嗫嚅道:“我没钱交学费,已经休学很久了……”

  一分钟后。

  晏初水推门而出。

  “哎哎哎!”殷同尘疾步跟上他,一边回头张望小破屋里的许眠,她睁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

  可晏初水一步也没犹豫,来时有多快,去时就有多快。

  一路追他上了车,殷同尘气喘吁吁地问:“你不管她吗?这真的会肄业的!”

  靠在后排的晏初水没有回答,而是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内输入了一行字——

  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她却在要饭,怎么办?

  答案: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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