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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体面

枕水而眠 漠兮 4760 2024-07-06 16:07

  PART 63

  开心快乐、感动悲伤,终将离你而去,而你永远也忘不掉自己小学时干过的蠢事。

  ——《眠眠细语》

  许眠的合伙人是王随,这件事晏初水已经从晏青溪的话中猜到了七八分,但真正给予他肯定答案的是殷同尘。

  自从何北海出事,殷同尘就一直关注何染染的动向,前阵子何北海病重,她整日往医院跑,这周总算出院,想来她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他午休时便去她家附近逛了逛。

  偏巧撞上何染染神色匆匆地出门,殷同尘担心有事,开车跟上了她。不想却跟到了晏初水住的小区,没过一会,何染染就推着许眠出来了。

  两人没坐车,一路说话往前走,看样子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殷同尘保持着两个车身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地尾随,等她们走进一家咖啡店,他才在路边临时停车,遮遮掩掩地走过去。

  他不敢进店,只隔着落地窗张望,这么一张望,就看见了王随。

  他当即裂开了。

  “又、是、王、随!”

  殷同尘嘶哑地大喊,声音几乎要把晏初水办公室的门窗震碎。

  相较于他的歇斯底里,晏初水则冷静得多,毕竟,晏初水知道的事可比他知道的这件刺激多了——

  “那八亿五千万,也是王家的钱。”

  “???”

  裂开的殷同尘彻底成了齑粉。

  “等等……”他颤颤巍巍地问,“要是股权不能赎回,墨韵就是瀚佳的了?”

  晏初水两手交叠,点了点头。

  所以他没有那么多失控的情绪,他来不及失控,更分不出精力宣泄情绪。

  讲真,老板如此冷静,身为法律顾问的宗月深感欣慰,其实想离婚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一定要理智,要讲证据啊!

  “晏总,这是一个机会。”她说。

  晏初水侧目向她看去。

  宗月继续说:“许眠和王随的接触,你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倘若能推波助澜就更好了,让他们两人多见面,一旦有了超出正常范围的接触,就可以以此为由起诉离婚。”

  “超出正常范围的接触……”殷同尘迟疑了一下,“具体指什么?”

  “出轨。”宗月淡然地回答,作为律师,她给出的建议都是从老板的利益出发。

  而利益,是不会包括情感的。

  气氛飞速降至冰点,连空气也凝重起来。

  殷同尘扭头看了看晏初水,后者脸色铁青,清隽的五官微微扭曲,有一种地球毁灭前的恐怖征兆。

  这是建议老板绿了自己?

  不、太、好、吧!

  然而在这样尴尬且窒息的氛围中,晏初水缓缓发问:“你的意思是,假如她出轨……我就可以离婚了?”

  最关键的那两个字,他说得极重。

  宗月点头,补充道:“要是证据足够,不仅能索取赔偿,追回损失都大有可能。”

  这听起来确实是一个翻盘的大好机会。

  除了一点。

  “证据?”晏初水拧眉,“我还得捉……吗?”

  那四个字他实在没办法说完整。

  “我记得他们上次是不是去过度假村?”宗月搜寻了一下记忆库,“那种也挺好的。”

  也……挺……好……的……

  晏初水赫然起身。

  黑云压顶。

  就在殷同尘怀疑他要掀桌子的时候,他恍若无事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

  如何做一个让老婆想出轨的丈夫,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晏初水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让老婆想出轨的同时,自己还不能犯错。

  殷同尘是这么帮老板解题的——

  “换而言之,你得恪守男德,且让她厌恶。”

  “……”

  恪守男德晏初水是可以做到的,首先他生人勿近,自然不会和异性有什么过分接触;其次他有极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抽烟喝酒赌博犯罪都与他无关;再者是他痴迷书画,不爱社交,更不存在轻浮的抛头露面。

  因而真正的难点在于,怎样才能让许眠厌恶他。

  在殷同尘看来,晏初水讨人厌的地方太多了,基本是个注孤生的人设,但许眠呢,偏偏愿意与他结婚,甚至无比欢喜。

  她究竟喜欢晏初水哪一点?只有知道理由,才能反其道而行之啊!

  不过晏初水觉得,他大概是知道的。

  她不就是把他当床伴么,那喜欢的还能是什么?

  是他的肉体!

  肉体啊!

  “哦……”殷同尘明白了,“所以说,要想她厌恶你,得先自宫啊。”

  “……”

  是这个逻辑没错了。

  空气再度安静,殷同尘犹豫了片刻,问:“老板,你真的能做到吗?”

  晏初水知道,他问的不是能不能自宫,而是能不能对许眠与王随的接触不闻不问,还要默默地推波助澜?

  应该可以吧,晏初水想。

  起码他与许眠已经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了,如果她只是用赝品欺骗他,逼他交出《暮春行旅图》,那还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可现在有了王随、有了瀚佳,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她不是把他一个人送进地狱,而是想让整个公司落入瀚佳的口袋。

  他总得有所反击。

  见他沉默不语,殷同尘又嘀咕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喜欢许眠啊?”

  声音不高,语气也弱,却狠狠扎了晏初水一下。

  “没有。”

  他咬紧后牙,固执地否认。

  “如果你不喜欢她,对她彻底失望,为什么不能和她做交易?”殷同尘提出自己的困惑,即便《暮春行旅图》是他的命,到这会儿也该放手了。

  除非,他就是不想交易。

  “我只是想离婚。”他再次坚定地说。

  离婚,是他仅存的尊严,他想让自己稍微体面一些。

  殷同尘更迷惑了。

  体面?头都要绿了的人,还有哪门子的体面啊!

  ***

  晏初水到家的时候,许眠还没有回来。

  空荡的画室内,飘散着淡淡的墨香,画桌上铺着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想来是她手痒难耐,已经开始画画了,但碍于行动不便,只得将画纸一裁为二,画些小画过个瘾罢了。

  画幅有限,她没有选择惯常的大山水,而是画了一张萧索的竹石图。画中竹叶稀疏,怪石嶙峋,笔墨枯淡,筋骨微露,别有一番幽远的灵气。

  即便晏初水没有赏画的闲情逸致,也不得不承认她画得极好。

  从某种意义上,艺术本身就代表了虚假,无论是多写实的画作,都是欺骗看客的障眼法,而山水画更是假中之假,山是假的,水是假的,方寸之间可达天地之广,黑白两色可绘世间万物。

  唯有一样必须是真的,那便是画家对艺术真挚而热忱的心。

  想要成一名大艺术家,热爱、天赋、机遇,三者缺一不可,他本以为许眠拥有天赋,自己可以给她机遇,唯一担忧的是她能否永葆热情,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

  人家是既有天赋,又能自寻机遇,至于热忱,更是不用说。

  众人焦头烂额,她倒自得其乐。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他本来……就没那么喜欢她不是吗?小时候她只是个粘着他的跟屁虫,再次重逢他也是为了画才与她结婚,是的,他是为了画才结婚的,怎么可能把画交出去呢?

  然而,咔哒一声,大门打开。

  “初水哥哥!”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轻柔柔的,晏初水后脊一僵,指尖发麻,他慢慢转过身,眼前是一道明艳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小姑娘拆了石膏,单手拄着拐杖,有些笨拙又有些可爱,她独自一人靠在玄关处唤他,“你来帮我一把呀。”

  她总是可以这样,笑脸盈盈的一如往常。

  然后,一刀直刺他的心房。

  只是一瞬的对视,就足以将他的自我暗示统统击碎,什么不闻不问,什么推波助澜,什么理智与冷静……都敌不过他真实的内心。

  他径直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低眉与她对视,那样黑的一双眼瞳,暗得连一丝光也没有,但许眠并不害怕,因为他一张口,就把自己彻底暴露了。

  “你今天和王随见面了?”

  许眠愣了一下,继而立刻明白,他上一次带着录音笔套话,那么再找个人盯梢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还是不死心啊。

  她垂下眼帘,恬淡一笑,“你跟踪我呀?”

  晏初水不置可否。

  “你就那么相信王随?还是你一直都对他……”他的声音低到没有任何语调,明知不该问,却不得不问。

  从知道真相的开始到现在,震惊、恐惧、失望,每一样他都经历过,可与他内心的折磨相比,那些情感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真正让他崩溃的,是痛苦。

  真实的、肝肠寸断的痛苦。

  他问过她理由,问过她目的,问过她许多细节,唯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问。

  因为不敢。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敢。

  许眠眨了眨眼睛,在他的痛苦上撒了一把盐。

  “初水哥哥,你不是要和我离婚吗?”她故意反问,“那我总得替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呀。”

  “你——!”

  他五指收拢,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更大的伤痛她都经历过,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生不如死……一睁眼,他却不在身边。

  她一下子就变得勇敢了。

  一点也不怕他。

  “难道说……你也不想离婚?”她疼得脸色惨白,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放肆,“初水哥哥,离婚算什么结束啊?只有把一个人从心底彻底删掉才是。”

  她扶着墙一步步逼近,逼得他踉跄后退。

  退无可退。

  “你删不掉我的。”她说。

  在她清澈透亮的眼眸中,他看见那个草木繁盛的小院,还有那方浅浅的小池,小小的姑娘趴在池边嬉戏,傍晚的夕阳把她照成一颗金色的小团子,暖乎乎的那种。

  送他上课的司机偷偷问他:你是真的不喜欢眠眠,觉得她以后不能嫁给你啊?

  清冷的少年若有若无地朝池边望了一眼,淡淡地说:看她以后吧……

  司机问:以后什么?

  他说:看她以后可爱不可爱。

  光阴流转,他们终于有了所谓的“以后”,现在的她还可爱吗?她的步步为营,她的心狠手辣……都让他胆战心惊。

  而他依旧不能将她删除。

  殷同尘不明白他所谓的体面是什么,其实这个体面就是,在被她欺骗到死、逼到无路可退,毫无反击之力时,他起码可以用离婚来证明自己能够割舍她。

  证明他没那么在乎,没那么不舍,没那么犯贱。

  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他可以不闻不问的,一定可以。

  结果根本不能。

  他输得一败涂地。

  在许眠将他碾压进尘埃的时刻,他蓦然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比喜欢更多,也比她更多。

  在那片蓝色的桔梗花田里,她朝他开了一枪,风从他的胸膛呼啸穿过,将温热的血吹成刺骨的冰。

  蓝海如画,执念生花。

  他却固执地还想向她伸出双手,问她——

  也许。

  也许……

  他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蓝色手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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