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7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每天看一个,还能看三年呢。
——《眠眠细语》
这场婚姻对许眠而言是一夜暴富,对晏初水来说,却是一夜如愿。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对《暮春行旅图》的执念是源于什么,是喜爱吗?
不,他甚至连这张画的大致全貌都不曾见过。
他持有的右半轴长度不足三尺,去掉题款的六个大字,其余画面还不到一尺,隐约可见山峦起势,云雾缭绕,正是暮春时节云眠山特有的朦胧之美。倘若此图能完好无损地拼接如初,必定是高头巨帙的绝世珍品,其艺术价值和拍卖价值都不可估量。
身为拍卖行老板,晏初水经手的名画不在少数,上亿的字画也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商品,而作为鉴画师,各大博物馆束之高阁的镇馆之宝,他几乎也都一一品鉴过。
看到好字、好画,晏初水的心情自然非常好,但这份好已经逐渐趋于平缓,变成了一种日常生活,难有触及灵魂的震撼与兴奋。
唯有这幅画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残缺令人无限想象,又或许是因为画中的云眠山是他忘不掉的记忆。
又或者,只是一念起。
执念本身,就是一种不断寻找、不断加重的过程。
晏初水选择了开始,便注定越陷越深。
浴室里水汽氤氲,因为今天去了民政局又去了餐厅,接触的陌生人实在多了些,远远超出晏初水每天最多与十个陌生人接触的标准,所以今天的沐浴,他足足洗了半个多钟头。
当门铃骤然响起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洗太久了头晕,出现幻听了。
然而门铃依旧在响,晏初水这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在敲门。他匆匆擦干净身体,套上浴袍,从浴室走了出去。
穿过客厅时,他想,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呢?
眼下绝非他的会客时间,就连小区物业都知道不能在晚上八点以后上门打扰他,更别说是墨韵的员工了。
下意识的,他觉得是许眠。
虽然她是一个难得符合要求的结婚对象,但他忘了一点,从小到大,许眠最让他头疼的就是——
她粘人。
超级粘人。
只要给她一个微笑,她就会欢喜雀跃,且把对方当作一个好人,所以大部分时间,晏初水都是冷眼相对,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一口一个“初水哥哥”,叫了整整八年。
哦不,现在他们结婚了,岂不是还要再叫好几个八年?
他捏着眉心,踱步到门口,不出所料,可视门铃里出现的人确实是许眠。
他不想开门。
晏初水按下通话键,隔着门问她:“有什么事不能电话说?”
门外的许眠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暗示与拒绝,而是认真地回答道:“是有事不能电话说。”
晏初水想了三秒,这才解开两道安全锁,将门打开,只是他的右臂抵在门框上,左手还牢牢握着门把,门是开着,可他的身体又形成了第二道门。
“什么事?”他问。
俨然是打算让她站在门口就把话说完。
大门之外,许眠穿着一件宽大的白T和运动短裤,大概是刚收拾完东西,衣服前胸有不少棕灰色的痕迹,长长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圆发髻,因为是自来卷的缘故,那个丸子着实大了点,像是在脑袋上又顶了一个脑袋。
她举着一卷细细长长的画,兴高采烈地说:“初水哥哥,这是我今年画得最好的一张画,送给你,作为我们的结婚礼物!”
这就让晏初水很为难了。
人,他想拒绝。
画,他却想要。
四目相对,天人交战。
他最终被欲望打败,不自觉地侧身退后,让带着画的许眠进了门。
这是一套非常“晏初水”的房子。首先是极致冷淡的色调,只有黑白棕三个颜色;其次是家具的放置都格外疏远,沙发与茶几相隔一臂,茶几与旁边的书架又隔了半臂多,最猎奇的要属沙发的配套翘脚凳,她目测了一下,至少有八、九十公分的距离,谁的腿会那么长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了。
原来他的腿是真的有那么长。
而且——
她闻到了一股很新奇的气息,像是淡淡的草木香,又似乎只是水的味道,都是从一向没有任何气味的晏初水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穿着一件黑色浴袍,腰身紧贴,前襟闭合,裸露在外的皮肤白里透红,带着热腾腾的气息,头发也湿漉漉地垂着,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湿润的。
晏初水没有戴眼镜,这让他的目光稍显柔和,许眠第一次觉得,他看起来很温柔。
这种温柔是真实不虚的,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直到他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许眠才骤然回神。
“你在干嘛?”
她定睛一看。
她……把画插进了……晏初水的浴袍里……
“对不起、对不起!”
许眠飞快地把画卷抽出来,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晏初水的脸色也就比浴袍的颜色稍浅一点,要不是看在画的份上,他简直想把她拎起来丢出门外!
哪怕这是他的新婚妻子!
许眠满脸通红,双手掩面不敢看他,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乖乖地站在墙角面壁。
晏初水缓缓将画展开,估计是没钱的缘故,这张画她只做了最简单的托裱,没有覆背,也没有装帧,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古语有云,三分字画,七分裱。
而许眠这画,反倒是七分字画,三分裱了。
她说这是她今年画得最好的一张画,的确不是虚言。较之《松下观瀑》由画改画的局限性,这张《寒林雪景图》则自由奔放多了。
大雪之下的高山寒林,起伏陡耸,气势宏大,为了突出白雪的柔润,她一改之前大小斧劈皴相结合的笔法,皴法极少,以淡墨晕染为主,景物荒凉萧索,山水一色。
在经营位置上,采用的是北宋山水构图法,自上而下,由近及远,近景高险,远景深远。这也是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最大的不同之处,西方风景画画的是写实的客观景物,而中国山水画则不然,一切都以画家的主观意志为主导,往往咫尺之内便有万里之遥,有以大观小、俯看全景之感。
南齐画论家谢赫的《画品》有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摹写。
此六法是评判传统书画的美学标准之一,以此赏画,更有章法可寻。
晏初水观赏之余,突然发问:“你这张画临的可是北宋许道宁的《关山密雪图》?”
面壁的小学生抬起头来,满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画山水分两种,一种叫“师古人”,一种叫“师造化”,后者就是实地写生,向自然学习,而前者指的便是拟写古人笔意,类似书法中的临帖。除谢赫六法中提到的传移摹写外,明代大家董其昌的“师古观”更是影响了其后三百余年山水画艺术的发展。
在山水画创作中,拟古的意思不等于复制,而是从学习技法的角度探索,用自己的领悟与笔墨进行创作,所以画出的作品往往与原作大相径庭,或由画家自己注明,或是同时比对,才能发现迥异风格之中暗藏的关联。
师法前人是常事,但一眼就能看出她师法的对象和具体的画作,着实叫人惊叹。
晏初水神色怡然,很显然这张画他是满意的,赏心悦目之下,他不免心情大好,反问许眠:“从唐代到元代,画史画论一共有二十八部,你知道五代两宋时期有记载的山水画有多少幅吗?”
这种难度的问题,许眠直接摇头放弃。
他笑了笑,“一共有1186幅,其中画雪景的有112幅,画寒林的有86幅。”说罢,他将这幅《寒林雪景图》小心卷起,轻松而随意地说,“存世的每一张我都反复看过,当然知道你摹写的是哪一张。”
在许眠的记忆里,晏初水跟着她外公学了八年书法,所以他上一次看出《苕溪诗》,她并不感到惊讶,可这一次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火眼金睛绝非浪得虚名。
《苕溪诗》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那1186幅山水画他也记得,此外还有历朝历代、各种题材、不同风格的书画名作,是不是都存放在他的大脑里?
她眨眨眼,像是一时起意的好奇,“初水哥哥,你这么会看画,那也会看人吗?”
晏初水正要把画收进藏品室,听到她的问题,暂时停住了脚步。
“鉴画易,鉴人难,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东西。”他说着顿了一下,侧身回眸,“不过有的人不难。”
他额前的湿发细碎地垂着,在半遮半露的眉眼中,许眠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哦,原来有的人是说她呀。
小姑娘抬头仰望,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透亮,像一捧浅浅的溪水,仿佛在问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初水淡淡地看了一眼,在心底默默回答。
工、具、人。
***
从隔壁回来,许眠先洗了个澡,尔后才换上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新床上。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记事本,封面有些泛旧,看样子用了好一阵子。她翻身坐起,将记事本打开,本子里夹着一张保存完好且平整干净的全家福。
站在右边的是她的外公黄珣,左边是她的外婆方秋画,而她站在中央,梳着双马尾,穿着一条雾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握着一卷画,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人。
许眠轻轻抚过相片,尔后将今天领到的结婚证也极为小心地夹了进去。
她从一旁拿过一只笔,将记事本翻到靠后的位置,在最后有记录的那一页上,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想和晏初水结婚。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晏初水穿着黑色浴袍的样子,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还有他身上清冽的气味,特别干净,特别的……
许眠歪头咬了咬笔杆,痴痴地笑起来,可可爱爱的。
她翻开全新的一页,写上了一句全新的话——
我想睡晏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