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9
玄学可以解释许多科学无法解答的事,比如,为什么穷,为什么渣,为什么考前复习考时挂。
——《眠眠细语》
发高烧是一件折磨人的事,许眠浑浑噩噩地躺着,一时身在火炉,一时又冷得掉进冰窟。昏沉中,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小病不断,外公不知从哪听说,小孩子身体弱,要认一棵大树做干爹,之后就能像树一样茂盛顽强。
于是,他漫山遍野地找,总算在云眠山上找到一棵树龄过千的青檀树。
许眠“认干爹”那天,晏初水也在场。
他斜靠在一旁的另一棵树下,看着小丫头傻乎乎地对着一棵大树磕头,滑稽至极。
认干爹要有仪式感,方秋画做了三四样菜,用两个提篮拎上山,其中不乏有许眠爱吃的大鱼大肉。磕头时,她的鼻尖几乎贴上那碗红烧狮子头。
磕一次,咽一下口水。
再磕一次,再咽一下口水。
终于结束了三拜九叩,她着急地问外婆能不能开吃,哪知外婆告诉她,这些菜都是给她的“树干爹”吃的,谁也别想碰。
说罢,便要领她下山回家。
小丫头泥鳅似的脚底打滑,溜到晏初水身后,“我、我要和初水哥哥去纸厂玩一会。”
少年低下头,一眼就洞穿她的心思,“你要去纸厂玩什么?”
“玩、玩……”她扯着他的衣袖,紧张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啊……”他故作恍然大悟,“你是想去剥树皮对吧?”
“对对对……”小丫头连连点头。
“那黄老师、师母,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会儿送眠眠回家。”他直起身子,双手环臂,做出一个可靠的保证。
黄珣和方秋画向来信任晏初水,交代了许眠两句不要太调皮,就先回去了。
等到外公外婆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小丫头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扑向树下的盆盆碗碗。
亏得她有良心,自己吃还不忘招呼晏初水,“初水哥哥,这个狮子头超好吃,我给你留一个呀?”
晏初水自然是摇头的。
相比自己大口吃肉,他更喜欢看许眠大口吃肉。
她的胃口……怎么会那么好?
这是晏初水继如何写好书法外,最大的人类学困惑了。
他走到那棵古树下,仰头看去,繁密的枝叶遮天蔽日,确实很健壮、很魁梧。
她以后能长成这样?
晏初水有点不敢相信,可隐隐又觉得,她要是能健康一点,也挺好的。
他拍了拍壮硕的树干,问她:“你认它做干爹,以后逢年过节都要来看它吗?”
“肯定要啊。”小丫头用两根筷子叉着一只狮子头,啃得满嘴流油,“它是我干爹,我也算有爸爸了。”
“……”
晏初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还自得其乐的人!
许眠读不懂他眼神里的鄙视,她甚至觉得,初水哥哥问这个问题,可能是在羡慕她。
“那你有干爹吗?”她舔了舔嘴角的酱汁,问他。
“没有。”他冷冷地回答。
咦?
小丫头双眸一亮,她猜对了!
初水哥哥、果然、没有、树干爹!
正所谓知恩图报,她豁达地一挥手,“初水哥哥,那我把干爹分你一半,这样你就有两个爸爸了!”
“???”
谁特么没事要两个爸爸啊!
“咦?”小丫头又来了精神,“初水哥哥你没看过《水云间》吗?汪子璇生了一个宝宝,她说宝宝有好多爸爸呢!”
“……”
生平第二次。
晏初水又被她看过的电视剧种类震慑了。
“快吃!”他黑着脸催她,“吃完还要去厂里呢。”
“啊?”许眠抬头,“真去啊?”
那不是她一时情急想出的借口嘛,初水哥哥怎么还当真了呢。
呵呵。
晏初水想,难道他会白白给她打掩护?
美得她!
他不客气地说:“剥不满一小时,我就告诉黄老师你在山上偷吃狮子头!”
“……”
许眠流泪了,吃这么点东西还要干一个小时的活?
初水哥哥也太黑心了吧!
他却说:“你要是想健健康康的不生病,除了吃肉,也要运动呀。”
“可以做其他运动吗?”小丫头扁扁嘴,剥树皮也太难了!
“那每天跳绳两百下。”他给出了最后条件。
“……为什么是跳绳?”
“因为你矮啊。”
许眠咬了咬大拇指,想出一句从别处学到的,应该可以挽回尊严的话——
“矮是我自己的事,又没吃你家大米!”
“呵……”
晏初水笑了,“你早上吃的肉脯就是我带来的。”
“……”
有风轻轻吹过,将青檀树的枝条吹得簌簌作响,少年站在树下,眉眼清淡,笑容亦然。那个画面,许眠一直记得,记了许多、许多年……
她从一阵燥热中惊醒,醒来又是全身发冷,方才的梦境过于真实,她一时难以抽身,床边放着一杯凉白开,她拿过杯子,一口气将水喝完。
总算是清醒了。
初水哥哥想离婚?
行啊!
那就好好谈一谈条件再说!
***
精神科病房内,灰色的阴霾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剑拔弩张的斗志。当然,这种斗志只属于许眠,并不属于自我封闭的晏初水。
但这不重要,因为两个人的游戏,只要一个人追,另一个人就必须得跑。
“关于你提的离婚交易,我可以同意。”她站在晏初水面前,身板瘦弱却气场逼人,仿佛离婚这件事,她已经看淡了、想通了,一点也不在乎了。
反倒让晏初水愣了一下。
“那我叫宗律师拟协议?”他半信半疑地说。
“好啊。”她大大方方地坐下,话锋忽然一转,“不过你说的条件我觉得还不够。”
还不够?
晏初水沉下目光,墨色的眼瞳透出冷到极致的淡漠,“我所剩下的只有《暮春行旅图》的右三尺,这都不够,你还要什么?”
他觉得眼前的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如果从资产上看,现在的晏初水确实一无所有,只有那三尺画最值钱,可许眠觉得,看人看物都不能太肤浅。
以晏初水为例,难道他的价值只有墨韵拍卖行和那些房产吗?
他的肉体……
哦不,姑且不谈肉体。
他的鉴定能力才是最值钱的呀。
既然要离婚,就该把握最后的机会,物尽其用、人尽其职。
榨干他!
“《暮春行旅图》的中轴出现了,现在能够鉴定真伪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许眠说,“所以我要你帮我,等我拍到中轴,将《暮春行旅图》拼完整,我才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晏初水沉默了。
中轴出现的事,昨天殷同尘已经告诉他了。
作为山水长卷的中段,既没有题跋和落款,也看不到首尾的装帧,这样的三尺残画是最难鉴定的,换而言之,即便是晏初水,也很难有100%的把握。
幸运的是,他有右三尺,而许眠有左三尺,倘若他们两人联手,带上各自的真迹,再加上晏初水的火眼金睛,想判断真伪还是大有胜算的。
《暮春行旅图》曾是晏初水最在意的东西,为了这幅画,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直至落入如今的田地。
可现在他却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隐隐的,像是寥寥星火,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想不通的事似乎又多了一件。
他以前为什么会那么想要这幅画呢?他想不出理由,只觉得过去的自己很荒唐,也想一并删除。
“我不想去。”他说。
窗外天色将晚,赤红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像一层火烫的铁网,将他紧紧束缚,他连挣扎都不想挣扎。
因为淡漠、因为无感。
许眠的心猛然一颤。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晏初水口中说出来。
原来一个人不在乎的时候,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原来她以为的冷漠,还不是真正的冷漠。
假如晏初水连《暮春行旅图》都不在意了,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在意?
许眠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掐出一片青白色,她咬牙让自己坚持,坚持不掉一滴眼泪。
她说:“如果你不去,我就不离婚。”
“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