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4
决定胜负的往往不一定是智慧与能力,而是强大的心理。
——《眠眠细语》
王随自打认识晏初水,就日夜盼着他翻车,如今总算等到了,晏初水却又变得傻不拉几。
赢过一个傻子,并不会让王随有任何的获胜感,相反的,如果连傻子都没赢过,那就更……
不不!
他一定是失忆了!
无论这个理由多狗血、多离奇,王随都选择相信,毕竟晏初水是疯子的事,他早已看透。
可他暗中又观察了一番,晏初水与身边的几个人都交流如常,这意味着失忆的部分并不是全部,而是关于他一个人的。
这……
不是有点诡异了么?
莫非自己对晏初水而言,真有什么特殊意义?
王随打了个寒颤。
初试即将开始,他来不及细想,忙着叮嘱瀚佳的鉴定师打起精神。从虚假拍卖曝光,到被许眠黑吃黑,他迄今仍是瀚佳的“罪人”,想要重回巅峰,必然得将功补过。
对于瀚佳这样的大拍卖行,王随赎罪的途径只有两种,要么名,要么利,而这场特拍正是一个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
如王随所言,傻子才不来呢。
由于竞买人太多,源流的员工将他们分为四组,轮流带上三楼考场。
王随不想和晏初水分在一组,故意站在墙边,离得远远的,盘算着自己来得比他早,登记表也是一个在头一个在尾,肯定不会分在一起。
哪知工作人员一通报名单,还是把他们都分在了最后一组
王随气得当场要掀桌。
“你们这个组是怎么分的?!”
“这个嘛……”工作人员平静地回答他,“按姓氏拼音啊!”
“……”
一个W一个Y。
不在一个组才奇怪呢!
***
晏初水对陌生人群始终有畏惧,所以填完登记表,许眠就陪他去外面等候了。反正他们排在最末,等的时间不会短。
源流拍卖行的隔壁是一家咖啡店,许眠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位置,给晏初水买了一杯热牛奶。他端着牛奶并不想喝,但牛奶的香气和热度让他十分舒服。
“我猜测,吕珩的考题不会选择大家之作,很可能是历朝小家,或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古画。”他晃了晃杯中乳白色的液体,第一次主动向她说起自己对测试的看法。
“为什么?”许眠困惑不解,“要想增加难度,不是名家的伪作更多吗?”
他低眉摇头。
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名家的画作圈内人都太了解,举个例子,就说张大千好了,他成名早,二十八岁时已经蜚声艺坛,所以他用的颜料都是最好的,纸张也是厂家的定制款,内部藏有暗纹‘大风堂制’四个字。因此,市面上的伪作假如色调差、纸张次,一眼便能看出。”
“而模仿张大千的人主要分布在BJ、天津和上海,BJ地区由他的学生谢、何二人模仿,色调用笔都不错,唯独印章不讲究,只有两方,一方是朱文‘蜀客’,另一方是白文‘张爰之印’;天津地区当属画家屠氏仿得最好,墨笔几乎可以乱真,可题款写的不行,笔力不足;至于上海的胡氏也是张大千的弟子,字画学得都很像,就是整体韵味差了点意思。”
大约是说累了,他低头喝了一口热牛奶。
浓郁的奶香在口中溢开,许眠让店员在牛奶里加了蜂蜜,喝起来有一股清雅的甜味,没理由的,他觉得还挺好喝的。
“所以你认为吕珩会故意刁难?”她问。
晏初水回道:“考题既然是鉴真,自然是越少见才越让人拿不定主意。只要是人,就不会完美无缺,所以人画出的画也一样,真品也会存在误笔与不够尽善尽美的可能。”
“更何况……”他补了一句,“人越多,越有趣,这才符合吕珩的性情。”
许眠认真地听他说完,突然反问:“初水哥哥,那在你眼中,我是真品,还是赝品啊?”
晏初水一下愣住。
小姑娘定定地望着他,很期待的样子。
忽然间,他想起一句不知在哪听过的话——相遇总有原因,不是恩赐就是教训。
可许眠是以假乱真的赝品,还是瑕不掩瑜的真品,他是真的分不清。
每一次他当真的时候,往往结果却是假的,而他认定一切都是假象时,又好像可以触到一丝难得的真。
看出他的为难,小姑娘兀自笑起来,打破僵局。
弯弯的眉眼像垂枝的花蕊,让人心底一阵柔软,“没事,我瞎问一句罢了。”
“我……”
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
许眠伸手指了指他手腕上的表,不是她送的那一块。
她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晏初水抬眼看去,她已然起身向外,纯白色的羽绒服下摆有一大块灰棕色的污渍,应该是方才在马路中央……她有没有受伤啊?
这是他的第一个困惑,而第二个是,她以前是不是也救过他?
他想问的,可没来得及。
眉心一阵尖细的疼,脑子也嗡嗡作响。
他端起桌上的牛奶一饮而尽,跟上许眠的脚步。
回去的时候,第三组人正陆陆续续地走下楼,其中一大半都垂头丧气,晏初水听见一位鉴画师抱怨了一句——“给我们看的都是什么玩意!”
他估计自己猜得没错了。
这让他有了一丝奇异的舒适感,有一点熟悉,又不太熟。
王随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冒出半个脑袋,不客气地催促,“到我们了,上楼吧!”
晏初水侧目,用余光乜了一眼。
又是这个人!
不过许眠已经告诉过他这个人的名字了,他没有忘记。
“王……”他顿了顿,许眠是这么说的,三横一竖王,随便的……
想起来了!
“王便,你先走吧!”
“……”
***
三楼最大的一间会议室被改成特拍的临时考场,所有座椅全部搬空,仅留下又长又宽的会议桌。桌上整齐地放着十张字画,远远看去,有山水、有花鸟,还有书法。
参加第四组考核的人共有五十多号,晏初水避着人群,站在最后。
源流的工作人员宣布考试规则——所有人排成一列,按顺序看画,尔后从十张作品里选出哪几张是真品,选对一半以上的人算合格。
王随与同行的鉴画师站在晏初水前方,鉴画师伸长脖子望了望,皱起眉头,“这些画以前都没见过,看着眼生。”
“全都眼生?”王随心下一咯噔,下意识回看晏初水。
后者神色淡漠,无所谓的样子。
王随向来看晏初水不爽,也不想和他同组,可对他的鉴定能力还是承认的,尤其是难关当前……
王随的目标是通过初试,进入复试,毕竟吕珩这个人有怪癖,万一呢……他朝自家鉴画师挑了挑眉,给了个暗示——假如一会儿真有看不出的,就参考晏初水的答案呗!
鉴画师了然于胸,点了点头。
而晏初水似乎在走神,根本没注意他俩的眉目交流。
队伍沿着桌边缓缓绕动,头几件作品都是近现代小家的画作,虽然少见,可瀚佳拍卖行常拍近现代作品,经验颇足,鉴画师选了三件为真,另一件为假。
接下来的一件作品是一张行草立轴,落款的署名是陈献章,王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好在鉴画师知道,小声道:“陈献章是明早期的小书画家,广东人,据说会画花鸟,可没有作品流传于世,书法学的是苏东坡和怀素,但是……”
“我也没看过。”
“……”
王随瞪了他一眼,“那就现在看。”
鉴画师俯身看字,没一会便皱眉摇头,“这字写得龙飞凤舞,用笔尤其潦草,肯定是假的……”
“你确定?”王随压低声音追问。
“陈献章字画不多,但他本人是位理学家,书法怎会如此凌乱粗糙呢。”鉴画师振振有词地说。
如此说来,确实有道理。
王随点头同意,在题卡上给第五件作品留了空白。
两人继续向前走,总算出现了一个叫得上名号的大画家——任伯年,桌上对应的是一张《翎毛寿桃图》。
难得出现一张名家大作,长长的队伍凝滞不前,不少人围着犹豫不决。有的说任伯年的画那么贵,这样随便放、随便看,多危险啊;还有的说,任伯年的花鸟多吸取徐渭与八大山人的写意法,笔墨简单,用色淡雅,而此画焦墨钩骨,赋色艳丽,肯定是伪作。
王随看向鉴画师,鉴画师显然也是犹豫不决的。
“等等吧。”王随道。
鉴画师心知肚明,跟着队伍继续向前,接下来的三幅又变回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家,鉴画师根据相应的年代推测风格,选了两张假,一张真。
末了,终于到了最后一张。
这是一轴署名为陈录的《梅花图》长卷,全画足有九米长,将近三十尺,巨大的尺寸打开时通贯了整张长桌。
在场的竞买人无不咂舌惊叹。
“陈录也是明早期的小家,擅长梅松竹兰,但传世作品极少,更是没见过这么长画幅的。”鉴画师悄声与王随咬耳朵。
这一点正是王随所怀疑的。
因为这画的尺寸,大到不像是真的。
举例来说,就好比一个没什么作品的诗人,突然背出一万诗,说全是自己写的。
抄作业都不带这么抄的!
况且书画买卖向来以平尺计算价格,莫非是有人作伪时过于贪心,才画得这么大?
王随低头看向题卡,目前共选了四张真品,余下未定的便是任伯年那张《翎毛寿桃图》与陈录的《梅花图》。
按常理推断,从十张字画中随机选出真迹,那么至少应该有四张是真迹,或是五张、六张。而答对一半的人可以通过复试,就意味着余下的两张他不选也没事,因为肯定能答对一半。
多项选择题,少答总是比错答好的。
大约是好奇心作祟,又或是一点点的胜负欲捣鬼。
王随忍不住、暗搓搓地、悄咪咪地……
踮起脚尖。
瞄向晏初水的题卡,想看看他对这两张画的判断是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王随脱口而出——
“靠!”
满场的人都被他一声大吼吓住,齐刷刷地朝他望来。王随尴尬地赔了笑脸,同时神色诡异地看向晏初水。
可晏初水根本没在看他,而是专注地在题卡上打勾。
一、二、三、四、五、六、七……
没错。
十张字画,他打了整整十个勾。
仿佛从前那个刁钻刻薄、火眼金睛、吹毛求疵的晏初水在这一刻人间蒸发,现在的他对世间万物都淡漠无谓。
很博爱,很宽容。
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
王随觉得,他可以升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