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2
搬起石头不一定会砸到自己的脚,但多半会闪到腰。
——《眠眠细语》
各家公司拍卖会的举办时间都不相同,按季节划分,春拍一般从五月到六月,而秋拍的时间跨度更大,从九月到十二月都属于拍卖季,其中大拍卖行一般集中在十月和十一月举行秋拍。
拍卖开始前的一到两个月都是宣传招商期,到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便会出线上预告,提前放出一部分重点拍品,吸引收藏家关注。接着才是开拍前三天的预展,届时所有上拍的作品都会陈列展出,供买主鉴赏。
这次在预告中放出《暮春行旅图》的宏德拍卖行位于南部沿海,十大拍卖行之一,近几年由于境外资本的接连投入,又靠着地理位置优势,拿到不少海外艺术珍品的拍卖授权,一时风光无两。
今年秋拍,宏德有一个“四海集珍”专场,网罗的都是散落在海外的中国字画,以及一些允许拍卖的古董文物。
《暮春行旅图》位列其中。
“宏德这几年算得上十大之首了,没有参与虚假拍卖,也没有其他不良案底。”殷同尘如实汇报。
“参不参与无所谓,画是真的就行。”晏初水对此倒是豁达。
殷同尘将平板电脑递给老板,屏幕上正是宏德的线上预告,页面滑到最后,便是本次拍卖的重中之重。
线上预告比不上线下预展,可应有基本信息都得放出来,诸如画作材质、画心尺寸,以及画中的题识、印文等等。宏德预先公布的重点拍品一共有三十件,唯独这一件,什么信息都没有,仅有一张图、一个作品名。
讲真,殷同尘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要不然就是宏德标错了画名,为此他特意打电话与对方核实,再三得到肯定后,才将这个消息告诉晏初水。
之所以有这样的怀疑,不是因为他近朱者赤,被晏初水的多疑症传染,而是因为宏德放出的图片非常奇怪。
按比例算,这张画居然只有三尺长。
晏初水点开图片,尽可能放大,有限的画面中,山脉的起伏接近尾声,云雾浓郁不散,看样子是长卷的最左侧。
图片的清晰度不够高,难以观察笔法与细节,但末端露出的一截装裱,可以明确看出画心与后隔水的骑缝处盖有两枚年号玺,一为宣和长印,二为政和长印,正是“宣和装”七玺中的两枚。
多年来,他苦寻这张山水长卷,各大拍卖行的古画专场无一缺席,要么是根本寻不见踪影,要么是五花八门的伪作。
直到此刻。
心心念念的东西骤然出现,他不敢狂喜,不敢欢呼,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太过激动反而变成泡影。
图片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来来回回好几遍。
如梦似幻。
最终,他确认,这张图有极大概率就是《暮春行旅图》左半轴的一部分!
殷同尘这些年没少听晏初水念叨这幅画,在他的想象中,此画一出,必定惊天动地,可今日一见,他颇为失望。
这、这是什么呀……
“这一小段图无题无款的,怎么证明是《暮春行旅图》?”他嘀咕了一句,“画都不全。”
晏初水凝视着画面一角,目光如炬,“不全就对了。”
“啊?”
殷同尘糊涂了。
放下手中的平板,晏初水稳住情绪,问:“一共只有这么长吗?”
根据著录记载,此画高两尺、长九尺,他手中的右半轴是三尺,那么剩下的部分应该有六尺才对。
殷同尘无奈地点头,“真这么长,我特意问过他们,怎么只放一截图片,他们说拍的就是残卷。”
拍卖残卷不稀奇,而且此画不是残卷才有问题。
但是——
右三尺加上左三尺,是不是意味着还缺中间三尺?
在战乱动荡的年代,古画损毁是常有的事,晏初水本以为《暮春行旅图》是被一分为二的,没成想竟是一分为三。
他一时悲喜交加。
悲的是,果真如此的话,他还得继续寻画;喜的是,既然左三尺能出现,那么中间三尺也会有找到的希望。
顾不上考虑将来的事,晏初水先追问眼前。
“那这三尺画的来源呢?”
“这张画宏德并没有买下,而是一位法国收藏家委托他们拍卖的。”知道老板问题多,殷同尘早早做好了全部功课,“原作还未运往国内,收藏家只是先将图片传给宏德而已。”
说罢,他又补充道:“所以这张画,他们双方都做了不保真的免责声明。”
除墨韵外的大部分拍卖行,都遵循《拍卖法》第六十四条第二款的规定——即拍卖行、委托人在拍卖前声明不能保证拍卖标的真伪或者品质的,不承认瑕疵担保责任。
换而言之,只要拍卖行与委托人不保证拍品的真伪,那么竞买人拍到赝品,也是自认倒霉的事。
所以,圈内知名的收藏家一般都有熟识的鉴定师,陪同自己去看预展。
预展既是为了让竞买人决定中意的拍品,也是给他们自行鉴定真伪的机会。
中小型拍卖行一向以此规避风险,可一些大拍卖行为了树立口碑,往往会对重点拍品做出真品保证,一则是因为名家古画往往是买断而来,买之前已经做过充分鉴定;二则是有了这种承诺,才能拍出高价与天价。
墨韵有晏初水坐镇,向来敢担保绝不出任何赝品。
而瀚佳在今年的春拍,甚至只对重点拍品中的几样作保。
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拍卖行一旦立下承诺,而承诺的真品中又出现赝品的话,就必须按《消法》第四十九条的规定,进行双倍返还。
瀚佳去年那张《墨竹图》是最惨烈的前车之鉴,被鉴定为赝品后,不仅要双倍退款,当初买断赝品的巨款也全部打水漂。
如此说来,晏初水应当是命中带煞的,一切伪作、或是虚假的行为,只要撞上他,都得原形毕露。
赝品如此,瀚佳亦如此。
宏德是大拍卖行,理应对重点拍品作担保,但这张画并非他们所有,委托人自己都做了免责声明,他们自然也要规避风险。
其实,是否保证真伪对别的买主有意义,对晏初水却没有。
在鉴定字画的问题上,他只相信自己眼睛,而非别人的判断。况且,作为右三尺的持有者,他有足够的优势可以亲自判断真假。
真的部分他早已烂熟如心,还能分不出剩下的部分是真是假?
“那预估价呢?”他又问。
终于说到了这个关键问题,一脸正气的殷同尘瞬间泄了气,犹豫两秒后,他才伸出双手,“宏德的拍卖师偷偷告诉我,暂定的起拍价是两个亿,预估成交价在四亿左右。”
他想起上次晏初水问过他的一个问题——假如有一个亿,是买十张兰秉轩的画,还是买两张倪瓒的画?
当时他就想,不能买点别的吗?
现如今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两亿啊、四亿!买点什么不好!买小半张残画?
疯了吗?!
毫无意外的,晏初水就是疯子。
哪怕只有三分之一,他都觉得这个价位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说,是符合预期的。当初他以为许眠有左半轴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把公司的盈利按比例分配给她,算的也是这笔账。
价格是合理的,钱却成了问题。
春拍的回款被他花得七七八八,主要是因为一口气买了几张千万级的名画,而墨韵的秋拍一般在每年的十一月。
换而言之,眼下正是青黄不接。
闹出“赝品”那会,殷同尘为了让老板去找许眠,还戏言如果秋拍的成交额受影响,晏初水恐怕会没钱买《暮春行旅图》。
现在倒好,“赝品”的危机解决了,《暮春行旅图》也有了,秋拍却还没开始。
未来的成交额是未来的,公司现在的账面就是两个字——没钱。
殷同尘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然而晏初水没有任何犹豫。
“清点一下库房一共有多少百万级以上的字画,全部抵押给银行。”他果断地说。
以墨韵的库存,贷款四个亿是绰绰有余。
他相当的自信。
本日第二次,殷同尘面露难色。
“全部抵押给银行,那秋拍怎么办?”
此为问题一。
问题二是——
“虚假拍卖的案子还在调查中,现在哪家银行敢接受字画抵押?”
准确地说,已经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想不想死的问题。
“……”
***
生平第一次,晏初水在钱的问题上陷入难关。
许眠抱着靠枕,缩在沙发一角看他,末了,她善意地说:“初水哥哥,要不我把我的钱也给你用吧?”
晏初水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觉得自己还没穷到那个地步,拿许眠的钱,和抢乞丐的饭有什么区别?
何况她那点钱,真的可以用杯水车薪来形容了。
不过,她能这样想,晏初水心里还是蛮感动的,他轻轻招手,小姑娘蹬蹬地跑过去,软乎乎地扑进他怀里。
他用鼻尖在她颈窝蹭了蹭,像是在舒缓情绪。
许眠怕痒,禁不住咯咯发笑,“初水哥哥,要是你拍到那张画,《暮春行旅图》是不是就可以拼出来了?”
他停下动作,摇了摇头。
这也是另一件让晏初水觉得头疼的事。
“为什么呀?”她张大嘴巴,意外地失落。
晏初水给她举了个例子——
“你今天饿着肚子去买汉堡,结果打开盒子一看,上面的面包有了,下面的面包也有了……”
“嗯嗯!”
“中间的炸鸡,没了。”
“……”
许眠流泪了。
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啊。
“不过,总是要慢慢来的。”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浅浅一笑,欣喜远大于失落。
十年寻一物,他等得起。
小姑娘眨了眨水灵灵的双眼,难得聪明地给他出一个主意,“初水哥哥,字画不能抵押,可房子和公司不是可以抵押吗?”
晏初水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