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5
噩梦会醒,生活不会。
——《眠眠细语》
忽然之间,就起风了。
空地上的草木簌簌作响,走廊的窗户被吹得微微颤动,天一下子阴沉了。
晏初林向前走了一步。
她走路一向没有声音,脚尖轻轻点过地面,一点灰尘都不能沾染。
挑剔、谨慎、爱干净……应该是他们姐弟共有的习惯,而讽刺的是,晏初林已经在这个破旧脏乱的托管中心住了整整十二年。
这里的病人大多数是被家人放弃的。
放弃与遗弃不同。
遗弃是弃之不顾,而放弃,是以低廉的价格将一个大包袱甩出去,又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这大概是精神病患者最终的归途。
因此,关在这里的病人比疗养院、养老院的更替得快,短则十天半个月,长的也不会超过五年。
晏初林绝对算得上元老级人物。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从花季少女到将近而立,她的容貌变化不大,或许是环境所致,在这里,时间的意义只有那些离去的人,而时代的变迁更是与她无关。
她不记得与她同病房的人叫什么名字,甚至有些病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忘记,他们的身份只有床号与病症,名字是最无关紧要的存在。
但晏初林一直记得一个名字。
她弟弟的名字。
她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这一天她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可她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他啊,永远也逃不掉她的。
“你想我吗?”
她继续走近,走到他眼前,冷幽幽地望着他。
晏初水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巨大的寒意从脚底攀爬,束缚住他的四肢,从骨头到血肉,都成了坚硬的冻土。
那天隔门一眼后,他在黑夜里站了许久,还以为十二年过去了,那些恐惧早已淡化。
然而他错了。
有些恐惧是外在的,可以慢慢克服。
而有些恐惧是内在的,在骨血里流淌,是一种抹不掉的生理记忆。
活一天,记一天。
至死方休。
他绝无忘记的可能。
三四岁时,他们一起上幼儿园,晏初水和一个小女孩趴在矮桌上画画,晏初林走过来,直接把画笔扎进了那个女孩的手掌。
晏初水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
幼童的哭声格外凄惨,鲜血浸染了画纸,晏初林随手拿起一支笔,给那些血红的斑点画上黑色的枝条。
像一幅新画一样。
她微微一笑,欣赏自己的作品。
再然后是小学,体育课上,男孩子们在操场上玩球,她走过去,高傲地对他们说,把球给我。
没有人搭理她,还有调皮的男孩冲她做了个鬼脸。
当天放学,那个男孩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胳膊和鼻梁骨。
孩子们尖叫着四下跑开。
晏初林却站在楼道里咯咯发笑。
一次意外是意外,两次意外就不是意外,她被送去医院做检查,最终确诊为暴力型精神分裂症。
她不能再上学,也不能再出门,而是打针吃药,接受治疗。
作为与她血脉相亲的人,晏初水起先并不怕她,他觉得姐姐只是病了而已,吃药后就会好转,所以他总是陪着她,任由她发泄脾气。
因为她说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如果连他都要离开,都要背叛,那她在世上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
这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暗示,时间久了,他慢慢认同。
哪怕觉得不对,也会尽力理解,同时心怀期待。
期待她能有康复的一天。
她似乎是有过短暂的康复,三天、五天?还是一周?晏初水不太记得了。但随着他去黄家学书法开始,一切陡然恶化。
她变得愤愤不平,想要得到晏初水拥有的一切,假如没有,就歇斯底里地发疯。
十岁生日那天,她许愿今年可以出门上学。
晏初水看见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并不吓人,他闭上双眼,许了和她一样的愿望。
可是——
昏暗的走廊转角,他听见姑妈晏青溪对她说:初林啊,你许愿有什么用,就算你的病好了,晏家的一切也不会是你的,都是初水的呀。
晏初林问:为什么?我和他不是一样的吗?
晏青溪讥讽地嗤笑,怎么会一样呢?你看,姑妈才是和你一样的,我还没生病呢,你爷爷都只把厂给了你爸爸一个人,你说你爸爸将来会把家产给谁?
没有人可以轻易接受不公,尤其是晏初林。
从那天起,晏初水就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只有他死了,那些她求而不得的东西,才会真正属于她。
她要他要死。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念头从未动摇。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拧起眉头,稍有不悦,“是你聋了吗?”
“……我不想你。”
他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艰难地发出声音。
“咯咯咯……”
晏初林熟悉的笑声响起,像风铃一样,清脆的冷。
“你不想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随意摆弄着一缕长发,将它缠绕在晏初水的手腕上,掐上他的脉搏,感受它的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很可爱,很有生命力。
如果割开的话,就不会动了吧!
她的指甲修得尖尖长长,像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皮肤,晏初水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他仿佛听见暴雨裹着雷霆,将天地吞入一片混沌。
晏初林挑起眉梢,欣赏他脸上骤然褪去的血色,欣赏他眼底惊恐的无助。
十二年了,他一点都没变呀。
“我来这里,与你无关。”他攥紧拳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我知道呀。”她并不失落,“你是为了许眠嘛……”
“你和她……”
晏初水刚一开口,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她。
但晏初林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所思所想,她都可以轻易猜到。因为她是他一母同胞姐姐,是寄生在他意识中的幽魂。
她将他攥在手心,随意驱使,随意践踏,可一不留神,居然让他多活了这么久。
不过,她不打算像以前那样亲自动手了,十二年的禁闭生活让她的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而现在的晏初水又高又大,她应该连推都推不动他吧。
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才好推呢。
她诡秘一笑,说:“你是许眠给我的礼物啊。否则……”
“她怎么会知道你有右三尺画呢?”
晏初水的眼瞳倏然放大。
“我告诉她你有画,告诉她如何去找你,告诉她你是怎么样的人……”她娓娓道来,轻松得像在说一个故事,“她告诉我她成功了,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现状,还有……”
她再次笑出声。
“我们的交换筹码就是——你。”
“晏初水,假如你死了,你的一切都是她继承呀!”
“所以她把你送来给我了,咯咯咯……”
……
杀死一个人也可以很温柔、很浪漫的。
比如,轻柔地卸去他的盔甲,看他万箭穿心,看他万劫不复,自己走向灭亡。
世上最美的花,一定是开在坟地上的,腐朽的尸体比什么肥料都强,晏初林想做一朵最美的花,开在晏初水的心头。
用他的血,用他的肉。
浇灌自己。
***
许眠给方秋画换好衣服,窗外就刮起了大风,她关上窗户,预感冷空气将至。
方秋画坐在床边喃喃自语,冷不丁蹦出一个名字——
“眠眠……”
许眠大惊。
“外婆!你记得我了吗?”她急忙拉住方秋画的手,介绍自己,“我是眠眠啊!”
方秋画仰起头来,年过七旬的老人,迷茫得像个七岁的孩童,她没有回答许眠,而是磕磕绊绊地又说:“眠眠……喜欢……火腿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足以让许眠潸然泪下。
她知道的!
她知道外婆并没有完全糊涂,只是因为长久缺乏沟通,才逐渐自我放逐,倘若能把外婆接回家,病情就一定会好转。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帮方秋画加强记忆,“对的,外婆,我是许眠,我喜欢吃火腿肠,你要牢牢记住,不能忘记啊。”
“眠眠是你,你是眠眠……”
方秋画懵懵懂懂地念了两遍,突然伸出一只手说:“给钱……”
“钱?”许眠糊涂地问,“你要钱干嘛?”
“拿钱给眠眠买火腿肠。”方秋画慢吞吞地吐字,“让初水给眠眠买,买好多……”
第二个名字出来的刹那,许眠欣喜若狂。
“外婆,你记起初水哥哥了?”
“初水我认识呀……”方秋画慈爱地笑了一下,“瑾瑕说他写字悟性特别好,将来可以做大书法家!”
“那、那初水哥哥也在这里,我让他来和你说话好不好?”
激动之下,许眠结巴起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方秋画点点头,像是有片刻的清明一闪而过,她回忆起更多,“初水很乖的,瑾瑕说,将来要把眠眠嫁给初水,这样等我们老了,有一天不能陪在眠眠身边,他也可以放心离开……”
是的,这句话许眠也记得。
那是外公刚生病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如是说道。
小姑娘鼓着脸坐在床边削苹果,没好气地回他:外公,初水哥哥根本就不喜欢我。
黄珣却只是笑。
很慈祥、很包容的笑。
他们一直都很相信晏初水,哪怕他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相比她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外公好像从来没有怪过他。
又或是他们早已将她看穿,知道她喜欢晏初水,就陪着她一起喜欢。
生怕流露出一丝不悦,会让她胆怯畏缩。
所以,在喜欢晏初水这件事上,她一直有最坚强的后盾,才能勇往直前,所向无敌。
“外婆……”她握住方秋画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认真地告诉她,“我已经嫁给初水哥哥了,初水哥哥对我很好,我们……”
“哐——!”
一声巨响打断她的话。
病房的门砸向墙面,震落墙角的石灰。
细细碎碎地飘下来。
冲进来的是六楼那位男医生。
“许眠!你丈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