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尤其对一个孩子来讲,时间过得更快。
似乎一个转身,冬天就到了。
冬天一到,渭河两岸的村庄就显得寂寞的多。
天越冷,天就黑得越早,大人小孩只能待在家里。
白天太短,村里没发生什么大的事情,其实村里一个冬天都没发生过大的事情。
前天邻村有一老人去世,哀乐响了整整两天,到了今晚,终于安静了。
一家人闲得无聊,只好围坐火炉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母亲刘云朵想起了还未纳完的鞋底,从炕头拿来了针线笸箩,手指套上顶针,开始忙碌。
邵兴旺的一双臭脚伴随着个头的快速窜高而迅速膨胀,去年的棉鞋已经穿不上了,直到冬天来临还穿着单鞋。
父亲邵振邦坐在火炉边烤馍馍,他已经问了两遍,谁吃烤馍馍?
结果没人答应,但他还在烤,烤馍馍成了他打发时光的一种方式,吃不吃是你们的事情,烤不烤是他的事情。
邵兴旺把冰冷的一双脚伸进被窝,趴在炕沿上看小人书。
小人书是同学借他的,拿回来时父亲邵振邦先看了,现在轮到他看了。
炉膛里飘出了红薯的焦糊味,中间夹杂着一丝丝甜。
母亲刘云朵惊叫一声说:“快!我早上放在炉膛里的红薯怕是熟了吧。”
父亲邵振邦赶紧拿起火钳子,夹起煤炉盖子,发现里面的两只红薯,何止熟了,已经焦了。
看书的人正入迷,纳鞋底的人正在找另一只鞋底,烤馍馍的人正忙着剥红薯皮,突然停电了。
邵兴旺抱怨道:“怎么又停电了,我的小人书还没看完呢。”
邵振邦说:“估计又是拉闸限电。”
邵兴旺问父亲:“为什么县城不停电,咱们村老停电?”
邵振邦说:“城里有工厂。一停电,工厂就开不了工。”
邵兴旺问:“他们开不开工,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邵振邦说:“就那么一点点电,不够用,就要停咱们的电。”
邵兴旺说:“这不公平。”
邵振邦说:“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太多了,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
虽然认为只给乡下停电是一种不公平的事情,但冬天的乡下,三天两头停电,邵兴旺早习以为常。
停电后,整个村庄沉沉睡去。
断断续续的狗叫声,让人还能想起,渭河岸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
寒冷的冬夜,如果停电了,人只能睡觉。
可今晚,邵兴旺却睡不着!
邵兴旺说:“妈,我睡不着。”
刘云朵说:“睡不着,来,妈搂着,给你“猜曲儿”(猜谜语)”
邵兴旺问:“啥曲儿?”
刘云朵说:“红公鸡,绿尾巴,半截钻到地底下。你猜是啥?”
邵兴旺回答:“胡萝卜。”
刘云朵再问问:“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只要一分开,衣服就扯破。”
邵兴旺想了想说:“大蒜,是大蒜。”
刘云朵继续问:“上边毛,下边毛,中间夹颗黑葡萄。”
邵兴旺想了想,说:“是眼睛,是眼睛。”
……
猜完了曲儿,邵兴旺躺在刘云朵的怀里笑得前仰后合。待笑声结束,邵兴旺问母亲:“妈,今天讲个啥故事?”
刘云朵说:“讲个老婆婆和狼的故事。”
“快讲。”邵兴旺催促。
“讲完了睡觉。”刘云朵说。
“嗯!”
刘云朵开始讲:
说是骊山上有一独居老太婆。
冬天,一只孤狼找不到吃的,就打起老太婆注意。老太婆发现,这只孤独的狼,在自家房前屋后转悠了好几天。
一天晚上,这只孤狼跳进老太婆家院子,用爪子从屋外试图打开门闩。听到狼推门的声音,老太婆下炕取了一根木棍顶在门里。
孤狼无计可施,又趴窗户上,试图咬开木格窗。贴着窗花的纸已被狼头顶破,狼用牙齿撕扯木隔窗,一截木条已被咬断,狼把头伸了进来。就在这时,老太婆拿起菜刀,朝狼头砍去。狼“嗷——”的一声,狼逃跑了。
真是“铁头”,一刀下去,这只孤狼也只留了一条伤疤而已。后来村人说,在田间地头,有时还能碰见那条脸上留疤的孤狼。
“妈,你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的婚?”小孩子永远都好奇自己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邵兴旺自然对这些也充满好奇。
刘云朵说:“不是说好了,讲完故事睡觉吗?”
邵兴旺说:“我睡不着。”
和那些民间故事相比,年幼的邵兴旺对父亲与母亲的故事更感兴趣。
“妈,你快讲,快讲。”邵兴旺在母亲怀里撒娇卖萌。
“不讲了,说好的讲完了睡觉。”刘云朵说。
邵兴旺脱掉棉袄后,仰面躺在炕上。
他的眼睛盯着屋子的顶棚,突然发现有一股亮光,从西窗外投射进来。
邵兴旺感到好奇地问:“咦!怎么有亮光,还一闪一闪的?”
这是月亮的光辉吗?可今天是阴天,天上没有月亮。再说,冬夜的月光一般透过窗子只能照射到窗台,最远到炕沿。邵兴旺心想。
这亮光在屋子的顶棚上。邵兴旺感到奇怪,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
邵兴旺说:“爸,是不是别的地方来电了?”
“我看看。”
邵振邦把灯绳拉了一下,发现家里还是没电。
于是,邵兴旺和父母开始一起侧耳倾听:这声音来自哪里?好像电影的声音,这闪动的亮光是电影银幕的光亮。真是奇怪,停电了怎么还有人放电影?
父亲邵振邦走出门,站在门外向西望去。
果然,西边村子没有停电,一场露天电影正在放映。
邵振邦把自己打探的准确消息汇报完毕,儿子邵兴旺兴奋起来,睡意全无。
母亲刘云朵显然也想去看一场好久未看的电影。每次村里演电影,刘云朵不是忙着洗锅刷碗,就是喂狗喂猪,或者打扫庭院,干杂活。
等她收拾停当,电影也快结束了。
今天停电,啥也干不成,去看场电影,刘云朵显得比父子俩还渴望。
邵兴旺穿上了衣服,父亲帮他戴好了棉帽子。
一家三口,打着一支快没电的灰黄的手电筒出发了。
刚出家门,他们就遇到了邻居老王一家。
老王带着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两家人结伴而行。
在村口,他们又遇到了村里的其他人。
这些人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邵兴旺都认识,但不熟悉。父亲邵振邦母亲刘云朵和老王他们一路有说有笑,邵兴旺他们这些小孩插不上嘴,只能听着。
出了村子,走了一段大路。大路一点也不平坦。
秋天下雨时,路面被人和车踩碾出深深的印痕。到了冬天,这条看起来宽敞的大路,被冻得干硬干硬的,坑坑洼洼非常难走。
尤其是穿一双破烂的布鞋,把人的脚硌得生疼。
幸好,走了不长,领头的人,就拐进了一条羊场小道。
这是条近路。路的左边是村子的坟园,右边是各家各户的麦田。
邵兴旺白天经常从这条小路走,所以对这条路并不陌生,尤其是路边墓碑上的邵王氏,郑刘氏、赵陈氏之类的文字,让她总摸不着头脑。
白天这里人迹罕至,尤其是玉米高过人头之后,走在这里阴森可怕。
但是今晚,邵兴旺跟随一队大人走在这条路上,却感到莫名其妙地兴奋。
电影已经开场了,第一个影片演了多一半。
人们全都站在广场上,即便是带着凳子的人也坐不住,天实在是太冷了。
男人们大多把自己的双手插进裤兜,妇女和儿童则把双手插进袖筒。
有人在跺脚,有人在哈气。
天气是冷的,但人的内心是热的。
邵兴旺把手插进父亲邵振邦的裤兜里,蹭着一点父亲的温暖。
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到母亲刘云朵那里,把手塞到母亲的胳膊肘里蹭暖,还把自己冰冷的脸埋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胳膊肘一用力,夹得他瞬间岔了气,舌头都要吐出来了,只好又跑到父亲那里。
邵兴旺又一次把手伸进父亲邵振邦的裤兜里取暖,还从后背抱住父亲,把头从父亲的胳膊与裤兜形成的小圆圈里伸进去,折腾了好一会儿,邵兴旺发现父亲始终不厌不烦。
这时,母亲刘云朵过来把他拉了一把,说:“过来。”
邵兴旺疑惑地看看母亲,他这才发现,自己把自己的手插进了别人父亲的口袋。
这位邵兴旺并不认识的父亲,转过头来对他嘿嘿一笑说:“这淘气,蛮可爱的。”
邵兴旺脸“腾”地红了,有些囧。他这才发现父亲正在他右侧两米开外的人堆里,专注地看着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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