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夫长年生病,丧失工作能力,生活上也需要尽心照顾。这样的命运已经将出身优越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三姨,打磨成了一个坚韧的女人。她在照顾客人的同时,还能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照顾她的丈夫,和姨夫席间时不时地打个嘴仗,互相揶揄一下,气氛融洽又温暖。
吃完饭,三姨去洗碗,姨夫行动迟缓地去院里散步消食,我带吴雅妍去三姨隔壁的画室。
一进画室,吴雅妍便进了入疯魔状态。她一幅一幅细细地看,带着美式的夸张表情,不停地说:“麦高,哦麦高……”
我指着一小幅的日出图问她:“你知道这幅能卖多少钱吗?”
吴雅妍摇头。
我有些得意地伸出手:“有人出价五十万,不卖。”
三姨的这幅日出图,远景的江面用大笔扫出,水波浩瀚;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中间一座小岛,薄雾缭绕;近景有一叶孤舟,漂游于天地间……大量的留白,画面简单到了无以复加,却给人以辽远激荡之感。这是她和姨夫蜜月旅行随手画的一幅小品图,一直被她挂在画室的最显眼位置。那应该是她一生中最美好快乐的时光,不是用金钱能够衡量的。
我又指着四幅画屏中的一幅,问她:“这幅怎么样?”
吴雅妍随着我的目光投向那幅画屏。景物极其平常:一条清溪在秋林中穿过,溪边一座小小楼阁,有两人在坐着对弈,远处一座石桥,桥身倒影在水面,光影交错,桥边一丛芦苇几笔画出,象在风中摇曳……
吴雅妍把四幅画屏都一一看过,斟酌着开口:“这四幅是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平常之极的景物,却有着非常巧妙的构图,每幅的构图又有变化,特别是这幅秋水图,用淡墨,用写意的画法画植物,又有意境,又传神……但我更喜欢这幅夏图,荷花画得好很容易,荷花上面停落的这只蜻蜓却是活泼可爱得很……”
她说得兴奋,没有看到三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听着,眼里渐渐有了些赞许之色。等她说完,我拍手笑:“三姨,你觉得小雅妹妹说得怎么样?”
吴雅妍紧张地扭身看一眼三姨,躲到我身后暗暗掐我:“阿姨来了也不说,你这是让我班门弄斧,太坏了。”
三姨微笑点头,打开音响,放出古琴曲,对我招手:“如琢,过来,写幅字让我看看。”
我把手揣进兜里往后退:“我已经好久没有拿过笔了,手生。”
三姨自顾自展开一张棉纸:“学了十几年,怎么就荒废了呢,我知道你不敢来见我,就是怕问你功课,今天你既然来了,必须要交作业呢。”
我只得上前,接过三姨递过来的笔,静心而立,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三姨站在旁边,边看边点头:“是有些手生,笔力弱了些,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内力见长,颇有些天凉好个秋的味道……”
我羞愧,暗自抹汗,指了指音响:“是你放的这首《酒狂》的功劳。”
三姨拍拍我,低声说:“如琢,一切都会过去的,栋梁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对他。”
我点点头。
吴雅妍把敬仰的目光从三姨身上转向了我:“姐姐,这幅字能送给我么?”
我急道:“莫要捧臭脚,我这字根本拿不出手的。”
三姨不以为意地摆手:“还没用章。”说着,从她的那个装满印章的抽屉里翻找半天,翻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我。
我看也没看就用力盖上,等拿掉印章,看到那四个字,愈发惭愧,后背都是冷汗:“见笑了。”
吴雅妍研究半天,念道:“我,本,狂人。”念完,笑成了疯子。
我尴尬不已。
三姨笑着对吴雅妍说:“这是如琢十三岁的时候自己刻的,那时候她练草书,自封狂人。”转而带着探究,问吴雅妍,“小雅妹妹,我看你倒是对这些颇有研究,这种篆刻一般人都不大认得了。”
“我最近这两年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看了些书……”
“小雅是学西洋油画的,很有天份,她最近迷上了国画……”我正抓耳挠腮地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往吴雅妍要拜师的话题上引,一眨眼,便看见吴雅妍扑嗵一声给三姨跪下了,吓得我一闪身跳开去。
吴雅妍跪在三姨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宋老师,我能跟着您学画画吗?”
她的简单直接把三姨也吓了一跳,避之不及地去扶她:“小雅妹妹,起来说话。”
吴雅妍长跪不起:“宋老师,请您收下我……”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驾势。
从院里散步回来的三姨夫捣着拐杖,对三姨说:“宜儿,宜儿,咱们被西方追着打了这一百多年,民族自信都被打残了,现在,是宏扬咱们中国文化的时候了,看她这么诚心,难得,难得啊,收下这个徒弟,把她的那颗洋心用中国的水墨丹青染回来。”三姨夫记仇,仍对饭前我们的争论耿耿于怀呢。
我觉得我的良苦用心收得奇效,不负吴建国所托,已经功德圆满。我暗笑着转去案后,从三姨的那个装印章的抽屉里找到我几年前刻的一枚印章,在我写的那幅字上再按了一枚章。字为:文风子印。又拿笔添上了日期。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