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头和高老爷子是当年在BJ上大学时的同学,时隔几十年再相见,从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如今的白发老头,两人只感叹旧时光,就令两人喝下一瓶葡萄酒。
老妈给我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去一边,伏着栏杆面对着大海站定,她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开口:“如琢,吴建国死了吗?”
“嗯。”
“那你怎么这时候跑出来?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后事不需要你处理吗?”
我一下子哽咽:“他有数不清的亲人,轮不上我。”
老妈恍然,严肃地点了下头,冷笑一声:“我明白了,他们在欺负我女儿,害怕我女儿分他们家财产?!哼,看不起谁呢!”说着,有些嫌弃地递给我一张纸巾,“把泪擦了,哭什么哭,没出息,有什么可哭的?!你跑出来很对,做得好!让他们争去,你不争,不就是钱么,不至于!别说他们那点钱,就是一座金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也不要去贪图。当年你爸走,我就一分钱没要他的,咱娘俩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做人要有骨气......你有手有脚,自己挣钱自己花,心安理得。你三姨说你光是给人写字就挣了好多钱,我女儿也是有本事的人。再说,如果你没钱,我手里有,都是你的,我给你做经济后盾,不用怕!”
“妈,我可能怀孕了。”
“可能?”
“几乎可以确定,只是没有去医院检查。”
老妈抓着栏杆的手因为用力变得发白:“一个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是二十四到二十九岁,你今年三十三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叹息声迅速被海潮隐没:“你要慎重,想清楚怎么办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这个王八蛋,死了还要给人留难题。”老妈一挥手:“那就留下,现在的世道变了,女人不再只是弱者,不用靠男人也能活得很好,孩子没爹也没什么大不了,没爹就没爹,天下没爹的孩子多了,他有妈,有姥姥......”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在骂人,她这样的姥姥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这些天压在我心头的大石被老妈三言两语便掀翻,顿觉畅快。我长舒一口气,又有些想哭:“如果我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你会骂我吗?”
她横我一眼:“骂你?从小到大我骂你的还少?但你哪一次听了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我面装得像小绵羊,其实是一只狠心的狼,主意大着呢,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给你的只是建议,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
我的泪意硬生生被她骂成尿意,我借尿遁:“我去洗手间。”跑了。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回到桌上,只听得老妈在问高老爷子:“亲爱的,你为什么叫他野驴?”这话也只有她能问得出来。
高老爷子浅酌一口,笑得一口白牙:“他呀,他是当兵出身,体能比我们好,在大学我们喜欢约着一起踢球,他过人不行,防守不行,射门不行,就是能跑,踢球就一个路数,一个大脚把球踢远,然后开始玩儿命跑,等把大家都累趴了,他开始咣咣进球......最后,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北海野驴。”
老妈依在高老爷子肩头,捂嘴而笑,宛若少女。
我也被逗得喷笑:“当年的野驴变成老猫了。”
吴老头也开始了他的招牌傻笑,好像挺受用,拍拍肚子:“是啊,老了,现在不行了,一身肥肉,早跑不动了。”
高老爷子又对吴老头说:“北海,你还记得不,当年你就喜欢研究周易,还曾经翻着书给我算过一卦,说我这辈子会结两回婚,有两个女儿,我上个月过生日想起你说的话,还真应了。”说着,又转头对我说,“如琢,我和你妈这趟是蜜月旅行,我们,结婚了。”
“祝福你们。”我举起酒杯。
大家把酒干了,高老爷子再次开口:“我和小安还有事情,今晚我们还要去拜访一位老友,等明天咱们再约。如琢,你妈很担心你,如果你有困难,随时来找我们,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他拍拍我的肩,与老妈相携而去。
我和吴老头默默地走下海滩,沿着海滩缓缓而行。
“我和建国是同一年的兵,后来分在在一个班......”
“你们以前不认识么?”
“不认识,其实,我父亲和他家有渊源,很深,当年我父亲知青下乡,就在他们村,住在他们家。他们家人厚道,可怜我父亲是孤儿,大饥荒时宁肯自己饿肚子,也会省下粮来给我父亲吃,后来,我父亲和建国的大姑相爱,结婚,紧接着我爷爷平反,许多人劝我父亲返城,被我父亲拒绝,他是打定主意扎根农村的,但是,建国他大姑难产死了,一尸两命,我父亲伤心之余,回了城,再后来,他跟我妈结婚,生下我,我从小就被父母告知,我有一个早夭的哥哥,一个大妈,还有几个虽然没有血缘却堪比亲人没有见过面的舅舅和堂兄弟,我爸和我母亲在我小时候还带我回去过几次......当然,那个年代通信不便,我和建国只在他还在襁褓里时见过,直到我们在部队相识。”
“你们感情很好吧?”
“哪里,刚开始,我只是个仗着自己根红苗正瞎混的混蛋,谁都不放在眼里,打架斗殴,抽烟喝酒,不出操,顶撞连长,如果不是我父亲,我早就被开除军籍了,后来,建国当了班长,他天生就是做领导的料......虽然他比我小两岁,但他却比我成熟,也没什么说教,就是给我加练,除了日常训练,他陪着我一天十公里越野跑啊,每天把练我成狗,他大爷的,要说我是野驴,建国就是骡子......我原本跑一千米就累瘫了,跟他练了一年,别说十公里,二十公里我也没问题......建国说,打仗的时候,只有能跑才能活,还真被他一语成谶,后来我们就上了战场......战争嘛,有多惨烈,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我们一个班,几场战役下来,只活了我们两个,最后一仗,我的脚被炸弹炸伤,眼看敌人冲上来了,我让他走,不要管我,他二话不说背着我就跑,整整跑了几公里......他个骡子......”可能是海风太大,他的眼泪被风吹落。
他抹抹脸,继续说:“本来我们领导看他是块料子,想让他转干,留在部队,但他说他在家里是老大,家里负担重,需要他,就转业了。我也退伍,去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出国,在国外瞎混,他忙着带家人勤劳致富,后来我回国,已经混成包工头的他来找我,说政府招标要修路,就是没钱,但可以把路旁的几千亩地作价抵给承建商,问我能不能干,当时政府招标的那个地区远离市区,没人愿意接,只有他觉得能干,便来找我商量。”
“嗯,听说过,后来那块地纳入城市框架,他把那块地开发成了工业园,他起家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所以说,一个人不是随随便便成功的,这需要胆量,需要魄力,需要眼光,当然还需要一点点运气。他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他对中国当前的经济发展趋势分析不比我这个从国外回去的见识差,当时我正学周易学得痴迷,存心要露一手,给他卜了一卦,成功之相,吉,我说可以干,但哪里去找钱呢?他那种人只要认准的,便会全力去做,卖了刚刚在县城买的新房,又拉着我到处集资,我那几个已经混成大佬的发小都被他忽悠了,给他凑了钱......如果他小富即安,现在可能还活得好好的吧......他总是把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天赋使命,他就是步子迈得太大,生生把自己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