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一滑,张成功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我,几乎将我架着走。我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雨中死寂的村子,小声问:“这里的人都死了吗?”
“除了活着的,都死了。”
“这下面埋了多少人?”
张成功摇摇头:“不知道,听本地人说,有的村子直接消失,像没存在过一样。”
又经过几个村子,除了发现猪圈里有一头活着的黑猪,再没发现任何活着的人。我的脚步沉重,心情也沉重。经过一片果园,枝头挂满黄橙橙的果子,有桔子,有柚子,大家拣成熟的果子把自己能装的兜都装满,一边吃,一边赶路。等我们赶到镇上,看到眼前一片断壁残垣,废墟一般的镇子,我几乎不敢再上前一步。
街上到处停着被人随意丢弃的汽车,有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梦游一般穿行其中,嘴里扯着长音在喊:“大娃,你在哪儿,大娃......”
废墟间有人头闪动,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这里,这里发现有人活着。”有脚步声奔过,张成功也丢下我,奔去那边。
我也学王医生他们,跳进每一个倒塌的房屋,一边喊,一边趴在废墟中听地下可能发出的任何声响。那是每个被埋在地下的人,可能发出的最后求救信号。
有一对母子被大家徒手救出来,竟然完好无伤,大家很欣慰,奔走欢呼半天。张成功不知从哪儿开来一辆挖土机,效率大大提高,但随着不断有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挖出,每个人的脸渐渐都凝成了冰。我从最初的害怕、慌乱,不停呕吐,到最后,我已经可以顺手接过有人递过来的干粮,一边吃一边熟视无睹地从路边成排的尸体旁走过。
雨,渐渐停了。气温开始升高。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阵阵难以言说的恶臭。我从一辆敞开着车门的轿车后备箱找到一条干净毛巾蒙住嘴脸,继续搜寻。
在镇西头的一个围墙倒塌的院子里,一栋三层办公楼被裂开的地面埋进去大半。我艰难地爬上去,从碎裂的窗户伸头进去,叫:“有人吗?还有人吗?”
半天,没有动静,只听到围着我乱飞的苍蝇嗡嗡乱哼,我又连叫了十几声,正准备放弃,突然听到“砰”地一声,我再屏息,又听到一声。我顾不得被尖锐的碎玻璃划伤的胳膊,又将身体探进去,大声叫:“我听到你敲击了,你还活着是吗?你再敲两声让我确认。”
这次,我又听到两声更加清晰的敲击墙面的声音,微弱的人声也断断续续传来:“有人,我们活着,我们被压在一楼......”真的有人活着!而且不是一个!
我连声说:“我听到了,保存体力,我马上找人来救你们,你们一定坚持住,坚持住啊!”
我跳下废墟,沿街一边跑,一边喊:“这边有人活着,来救人呀——”
“在哪儿?”瞬时间,几个人飞快地出现。
我的胳膊被人拉住:“如琢,你怎么在这儿?”是吴建国。
他原本就瘦,一张瘦脸在两天功夫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睛通红,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声音疲倦,却带着不容置疑:“这里不是女人呆的地方,你快回学校去。”
我一把甩开他,冲跑近的人喊:“这边,这边。”一边喊,一边带着他们往回跑。吴建国愣了一下,也跟着我跑向搜救点。
确实有人活着,不是一个,是三个。但几个男人在试着从窗户钻进去无果,锄头铁棍齐上,又叫来挖土机挖了半天后,吴建国沉着脸叫停。
有些人天生就是领导者,比如吴建国。他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建立了自己的威信,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众人的首领。他说停,大家便都停工,聚拢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静静地等他指示。
他一挥手,对张成功说:“那边又发现生还者,需要施救,是民房,好挖,你带两个人开车过去。”又对另几个说,“你们,去那边。”
大家表情沉重地点点头,分头就走了。
我追着吴建国问:“这里不挖了吗?人不救了吗?”
“救,但是现在不行,再挖会再次形成垮塌,再等等,等专业的消防人员来。”
我急了:“可是,他们在下面能等得及吗?”
“我已经让人看看能不能给他们递些水和食物下去,这里危险,你不能呆在这!”
吴建国话音未落,一波余震,他下意识地搂住我蹲下。我躲在他怀里,等余震过去,半天,仍死抓着他胸口的衣领不放:“老吴,我怕。”
有人跑着过来:“吴哥,吴哥,那边,有人要生了,有个孕妇要生孩子了。”
“生孩子找黄医生呀,我又不会接生。”老吴哭笑不得。
“王医生和黄医生都正在做手术,刚从学校里挖出来一个老师和几个学生,那个老师为了保护孩子被水泥板压坏了腿,不截肢的话命就保不住了......”
“我去。”我站起来跟着来人就走。母亲是医生,家里的医书被小时候的我当闲书看,又经常跟她去医院耳闻目染,只要孕妇不是难产,正常的顺产我还是能应付的。
我跑了几步又跑回来,从包里掏出两个桔子塞到他手里。
他眼睛一亮,估计渴坏了也饿坏了,三两下剥开便填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哪来的?你吃了吗?”
“树上摘的,我还有。”我拍拍腰上的小包,调皮一笑,跑了。
镇东头的小小寺庙被充作了临时安置点,都是些老弱妇孺。我一进寺院门,便听见有人出来叫:“又有一个要生了,又有一个小毛头要出来,快,快......”
“这是佛门静地啊......”小和尚都快哭了。
“无妨,无妨。”正指挥人在院里支着大锅烧水的慧明住持已经毫无形象,袖子和裤腿都被挽得老高,像仍挥汗如雨。他一指他住的禅房,对我说,“把产妇都集中那屋,方便照顾,你还需要什么直说,你姓文?文医生是吧?”
我挠头:“我不是医生,但女人生孩子,我见得多了,我有经验。”
“你不是医生?你有经验?”慧明好像受了惊吓,退后两步,差点碰翻支得摇摇晃晃的大锅,转头歪歪扭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