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这种资深的学者聊天，很抓狂。面对你问的问题，他不但不会给你明晰的答案，还会抛出一大堆的思辩问题把你带入头脑风暴的深渊。看如磨怔仲的神情就知道，他被带进去了。
他皱着眉问：“如果上帝让我们拥有自由意志，那他是不是就无法干预这种恶和苦难？如果他不能，那他就不是全能的，如果他能，他为什么不干预？如果他干预了，我们是否真有自由意志？而且，如果他是全知的，他预先知道我们会给自己苦难和悲惨的命运，那他为什么还要给我们自由意志......”
慧明道：“这一点，佛家说：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这，无智亦无得......”
遇到像如磨这样既爱较真，又爱深究的学生，老师最喜欢。关于一个学术问题，他能揪着不放讨论上一天。这些又对了慧明的脾性，可谓真知不辩不明，这是一个大家相互学习交流，提高参悟的好机会。他更是欣然加入。
一场关于东西方宗教和哲学的辩论就此展开。
他们能辩上三天三夜才好。
趁着他们乱战，我悄悄起身，钻进书房。
不知何时躲在书房打电话的吴老头听得动静一扭头，他脸上挂的一滴泪，吓了我一跳。
他迅速挂掉电话，掩饰着抹了一把脸：“天真热。”
我又不瞎，眼泪和汗能一样？他想装糊涂，我却是跟他没正经惯了，哪能允许。我一把扳过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坏笑着问：“喂，老头，你哭了？”
吴老头一抬眼，望向我身后：“小周。”
我一松手，回头，门口并无周医生，吴老头已经躲到了桌子后面。他阴谋得逞，却没笑。什么事情能让他正经起来？反常，太反常了。
我好奇心大起，紧追着他问：“你为什么哭，老头，告诉我原因。”
他打开电脑，将他的书稿保存，备份，发送到他的邮箱，才抬头说：“我要回去一趟，秦春的癌症扩散了。”
“啊，我也跟你一起走。”
“你最好留在这里。”
“老头，你准备保护我到什么时候？”我上前一步，“其实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华鼎被法院列为被执行人，被执行金额六亿多，下面的子公司，华鼎置业被执行二亿六千万，债券到期违约，股权被冻结......”
“小文啊......”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什么事情都瞒不住，老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你什么时候走？我跟你走！”
“明天。”
“好。”
我回了我的房间，如磨和周医生跟进来。两人看我收拾东西，有些发愣：“你这是要去哪？”
“回家。”话一出口，内心一阵酸楚，我哪里还有家。
“什么时候？”
“明天。”
周医生毫不迟疑地说：“我跟你一起走。”
“也行，吴老头要到成都坐飞机先走，我要把车开回去，你正好帮我开车。”我又问如磨，“你呢？”
“我不走，我要跟慧明大师去色达开法会。”
“我妈和我爸也不走，他们也要跟慧明大师同去色达。”
我点头：“明天早上五点出发，先送吴老头去机场。”
两人出去，周妈却又推门而入。我合上行李箱，坐下，静静地等她开口。
周妈的声音很好听：“如琢，你的伤还疼吗？”
“还好，这些天一直阴雨，会有些不适。”
“男人比女人脆弱得多，这几天小逸一直嚷着他腿不舒服，困，沉，酸，磨磨叽叽地像个孩子。”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嘛。”
“我问他，你有如琢疼吗？他听了马上不嚷嚷了，如琢，你身上的这些伤，都是小逸害的，你想过让他负责吗？”
“怎么负责？”
“就是让他照顾你的后半生啊。”
看来，今天这个话题是绕不开了。
“阿姨，我好怕呀，吴老头说我命硬，我克兄弟，克父母，克丈夫，但我在周医生这里就不灵了，见他第一面就被人开了膛，简直是孽缘嘛。”
周妈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如琢，阿姨就喜欢你的性格，我们全家都喜欢，这不是孽缘，这是好事多磨，命运嘛，有命有运，易也，都是在变化中互相转化的......小逸跟我说了你的情况，阿姨心疼你，阿姨想好好照顾你，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阿姨，现在不兴父母作媒哦。”
周妈的笑点低，又被逗笑。她笑了半天，才收住，继续说：“不是阿姨多事，是阿姨不忍看你们俩个一直蹉跎，你们都三十多了，最好的时光，要好好享受，别让它虚掷。”
“阿姨，我结过两次婚，声名狼籍，又一身伤，可能不会再有孩子，周医生青年才俊，他......”
周妈抬手，制止我再说下去，摸了摸我胳膊上的伤疤：“那些都是表相，我和你叔叔都不在意这些，小逸也不在意，我们看到的是你的真心，如果小逸和你结婚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和那些人贩子有什么区别？人啊，能把自己活明白就已经不错了，孩子不过是老天的礼物，又或是每个年轻人成长为父母后修炼自己的工具，有或没有，不过是认知问题。人生短短几十年，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不过一瞬，在宇宙中，不过一粒微尘。但人与蝼蚁的区别在于，人类个体的思想性。人的躯壳在向下衰老，精神却可以向上升扬。慧明讲佛：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我求饶：“阿姨，我试试，行吗？我答应你，跟周医生处处试试，这样行了吧。”
我怀疑，我再不答应，周妈就要从微观讲到宏观，从佛教讲到天主教了。
周妈得意地嘿一声，捂着脸笑得直咳，终于能把气喘匀，她一把搂住我，亲了亲我的额头：“好闺女，阿姨爱你。”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