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到那个联系方式以后，说来奇怪，林渡担心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她现在每次只要想都能见到张弛，当然每次的前提还是她得去空酒馆喝朱朱调的酒。甚至她觉得自己去空酒馆不是去喝酒，本质上是去约会的，只是这样的约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次去空酒馆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甚至某一刻，她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那个世界，不再回来。

　　林渡在那个世界的所有愿望都得到了极大满足，她有着互相喜欢的男朋友，有一份自己喜欢的职业，甚至这个职业也是自己喜欢的。这几乎已经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幸福了。也许是因为现实世界的林渡太过不如意，所以她才对平行时空里的生活格外珍惜。她每天按时到工作室写稿，就像上班一样，朝九晚五，因为她觉得作家是需要职业素养的，是一份需要长期坚持且非常孤独的职业。别的工作，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有团队，还有领导，但是作家只有自己，你只能自己去跨越那些高峰险滩。最近的林渡遇到了创作瓶颈，突然感觉自己写出来的文字不忍卒读，没有生活气息。张弛最近也很忙，每天往返于监狱、法院和事务所之间，见不到面。

　　他们俩每天最快乐的时间只剩下两个人各自下班，回到那幢两层小楼别墅里的时候，一起聊着白天的经历，聊着那些对生活的鸡零狗碎。因为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日子总是新的，一个人是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的，不管是单身还是有伴侣。今天张弛和她聊到了一个故事。

　　“我今天去看守所看望我的当事人了，我和他聊了很久，这是我从业以来遇到的最特别的一个案子。他叫李来，出生在一个很特别的家庭，他小时候的父母感情不好，经常打架，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他父亲失手打死了他的母亲，父亲被判刑进了监狱，他变成了孤儿，从小被奶奶养大。”

　　听到这儿，富于同情心的林渡皱起了眉头，“那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后来，因为奶奶年纪大了，对他疏于管教，这个孩子不愿意读书辍学了，过早的进入了社会，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和一群二流子混在一起。经常不回家。偶尔回家就是被奶奶看到，就是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可他特别孝顺，对奶奶特别好，每次只要手里有钱，就给奶奶奶新衣服，买好吃的。只是奶奶很少见到自己的孙子笑。他也许是别人眼中的坏孩子，但却是奶奶眼里最孝顺的孙子。”

　　“再后来呢？他怎么进了看守所？”林渡听得来了兴致，立马坐起来。

　　“再后来，奶奶希望这个孩子能走正道，所以托人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希望能有个人管管他。认识了一个叫周星星的女孩儿，她在厂里打工，这女孩儿很漂亮，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每次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梨涡，特别招人喜欢。所以李来在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就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了她。这个女孩也喜欢李来，喜欢他每次笑起来憨憨的样子。和女孩子在一起以后，李来确实变了，他找了份工作，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后带着星星出去玩，给她买好吃的，买好看的衣服。这个叫星星的女孩子真的变成了李来生活里的星星。奶奶很开心，自己孙子脸上的笑容变多了。就在一切都开始变好的时候，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什么改变了？发生了什么？”

　　“这么关心啊？不开心了，你对李来都比对我还关心。”张弛有些吃醋的说道。

　　“哎呀，你别瞎吃醋了，快告诉我，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有一天，李来和往常一样下班后去厂门口接星星，那天是星星的生日，他买了她喜欢的向日葵和雏菊在门口等她。他等了好久不见星星，打她电话一直打不通，他很担心，后来却看到，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厂门口，星星从这辆车上走下来，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搂着星星的腰。李来气得立马冲上前去，给了那个男人一拳。质问星星，那个男人是谁。星星说那是他男朋友。那一刻，李来感觉自己的心碎了。他不明白不理解星星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停找她追问，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星星只是冷冷的要分手。最后星星被问的烦了，扔给他一句，你能给我什么？你什么都不能给我？我不想跟你一起睡在那个破房子里。连吃顿火锅都要团购。这些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剑狠狠的刺到李来的心上，他伤心了好久，每天买醉，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跟人打架，也不工作，整日颓废萎靡。终于有一天，他跟踪那辆黑色的小轿车，趁那个男的不注意，用事先买好的匕首，捅死了那个男的。警察在调查死亡原因的时候，找到了他，他没有任何辩解直接承认了所有的一切，再然后他就进了看守所。”

　　“唉，虽然他杀了人，我觉得他好可怜哦。可是我没办法讨厌他。他会被判死刑么？”

　　“一一，会不会被判死刑我不知道，这得看法官怎么判。”

　　“那法官会考虑他的特殊家庭情况么？”

　　“不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判决只根据犯罪事实，不会参杂感情因素。”

　　“你觉得这世上有绝对的坏人么？这些人都应该判死刑么？”林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在现实的世界里，曾经跟几个相亲对象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总体来说，从小成长环境较好的人一般都不支持死刑，而那些经历了社会阴暗面的人，则会斩钉截铁的支持死刑。她很期待他的回答。张弛摸摸她的头，“小傻瓜，怎么突然这么问？你觉得李来是坏人么？在我看来，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或者坏人，大多数人都游离在善与恶之间，没有非常明确的界限。而死刑的意义就是对人性的恶产生震慑作用，是对人性最后的约束。当然，每个国家的具体情况不同，所以，有的国家有死刑，有的国家没有。关于死刑是否应该存在，加缪有一本书专门论述了这个，《思索死刑》。

　　“书里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加缪首先觉得，一个人在社会中犯了死刑这样的刑法，那这不全是某个个体的错误，这个社会也是有一定责任的，同时，审判的法官也不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人，他自身也是有很多恶的，而一个不是完全正义的人，凭什么有资格审判别人呢？最后，他觉得死刑是不可撤销的，而所有案件的审理都是人在做，只要是人做的事，那就会有差错，一旦发现判刑错误，但人已经被执行死刑了。这就很悲剧。”

　　林渡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突然对他的职业产生了兴趣，张弛是一名刑事案件律师，是所有律师里难度最大压力也最大的。于是接着问道，“那如果你为罪犯辩护，会不会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呢？”“不会，一个人是不是罪犯是由法律和法官来判的，我要做的只是为当事人负责，不轻易对人进行先入为主的判断。我刚入行时，我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结果上的正义，而是为了程序上的正义。”

　　今晚的聊天让林渡很兴奋，她从未如此深入的和人讨论过死刑和人性的善恶。她突然想更加了解眼前这个人一点，了解他的职业和过去。“这个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审理？是公开审理么？我能不能去旁听呢？”“可以呀，等确定下来，我告诉你开庭时间，林大作家，早点睡吧”。“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