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粲让丘归上后座,因她病着,而周五这个晚高峰正很堵,不如路上舒服睡一下。喜欢这建议,丘归便爬了后座,躺下时又要求前边儿的人给她羽绒服,说喜欢叫他的大衣服盖着的感觉,很安心。看她一阵忙碌,仿佛只铺床欲睡的小兔,问:躺好了?回答说好啦。才缓缓发动车子,叫那后边躺着的人又体会得那绵软的摇晃,车里暖气开得足,脸有些发烫,可是安心满意,闭了眼说我睡啦。给回答说乖乖睡吧。
迷糊中感觉车子通过了正门闸口,停顿一下,再起步,向右拐,出了小路,再向右,该到了平时自己骑共享单车的梧桐道上了,这条路可长...感觉刹住了车,再一会儿听见前门给拉开了,一个鲜亮的女声,仿佛大天白日的骄阳一般,刺破了这迷蒙的傍晚的车厢。
“你不是说要加班,不能送我了么?怎么还这么准时?口是心非。”是桑瑶的声音。“幸亏我不信,就在这儿等着,看,就把你逮住了。”听见她登上前座,再关了车门,车里弥漫起一种苦楚而浓郁的香水味。
“和你说了我有事,说好让沈群送你吗?怎么一个人等在这?等了多久?天这么冷,别又冻坏一个。”
“你还知道关心我冷呀?我不要坐沈胖的车,他开车晃荡得很,还是粲哥好,可温柔呢。”接着一阵脱外套的声音:“好在我把你给等着了。心疼我,就要像个骑士一样护送我到家呀,我今天回老房子,正和你一路,看,我可不算是麻烦你呀?”
给拜托的人稍稍沉默,思考片刻,说道:“今天我要送丘归,她病了。”
“谁?”声调是奇怪的,转了头往车内找寻,才看见后座上躺着的人。
躺着的人将身上盖的衣服尽量拉高,叫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其实不知怎地,她更想藏起来,仿佛一句歌词里说的“应该在车底,不该在车里”。觉着尴尬,嗓子且哑,丘归只得轻轻打一声招呼,你好呀,桑瑶。
“噫,你怎么躺在这儿?刺探我呢?一点声音没有,吓了我一跳。”回头朝朱粲说道:“开车呀,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呢,等警察叔叔上门吗?”
“好吧,我先送你回去。”
“不呀,我又不介意你先送丘归,她不是病了吗?先送她,反正你最后要回家的,接着我俩再一路慢慢回,急什么呢?”说用手指梳理头发,叫丘归从后边能看见她的头发底下染了薄薄一层玫瑰红,平时因给上面头发盖住,便只有撩动发丝时能隐现。
桑瑶的提议听着合情合理,开车的人便不说话,仿佛认同,可是后边的人不喜欢,并且自己怎么还能心安地躺着呢?这弱势的姿态...就算挣扎也要挣起身来呀,于是咳嗽着,坐直了。
“躺好,睡你的。”朱粲说道。
“我睡不着,躺着反而鼻子堵,反倒是起来了,呼吸才轻松些。”丘归笑道,因坐着,才能看见前边桑瑶手里正捧着一大束蓝紫色盛放的花朵,仿佛莲花,没见过的品种。“好香,这是什么花,是这花的香味儿吗?”丘归问。
“咦,你不是鼻塞吗?还能闻见花香?这花可一点味道没有,就图个样子还行吧,就一晚上,明天就丢了,不稀奇。”桑瑶说着用手指摸索着花瓣,一些花粉沾上了她乳色的美甲,手放下时,腕上有四五枚细镯子发出叮当的撞击声。
丘归回想起经理昨天说看见她捧着玫瑰,就听她笑道:“粲哥,你不知道,那家伙还在每天送我花呢,我都收烦了,果然是有年纪的人了,用这么土的路子,他还想周末叫我去玩剧本杀,我没答应,开玩笑呢,他知道什么是剧本杀么,进去了可别丢人。”
“既然不喜欢,怎么还收人的花?没答应是对的,不用多招惹。”
“不呀,要知道我收他的花,正是安慰他,要不收,他才难过呢。”桑瑶说着从花束中抽出一支来,掐去过长的茎,剩一只笔长度,端端正正插在了车的出风口上,仿佛得意自己的安排,笑得咯咯响。“粲哥,要不我们周末去玩吧,记得上一次和你疯玩,还是在我刚毕业的时候,那时有我,你,还有沈群,我们三个去帕劳玩足了十天,多有意思。你记得不,沈群在途中还给玻璃门砸伤了,一身的血可没把我给吓死,好在有粲哥,什么事都解决啦。现在想想那一段时光可真美,谁也不会想着以后还有分离的痛苦,还以为永永远远的就我们三个呀。”说着声调低下去,带一点叹息,又底下了头,捻着手上的花瓣,叫几根指尖给染成了暗紫色。
三人都不出声,车内很静,停一会儿听见朱粲轻轻笑道,现在也没分离呀,不是还能经常见着吗?
“不一样了,”声音听着忧郁,桑瑶将手在车前的控制台上轻轻敲打,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声响,“粲哥,你记得这个鼓点吗,之前那一出剧里头就是这一段节奏,我总不能跟上拍子,跳得不好,幸亏了你一直陪我练,练了好几个晚上,我多过意不去呀,好在总算没白白辛苦,演出那会儿效果好得很。你还记得吧,当时你在下台的观众席上,我一演完就蹦下来啦,朝你奔过去啦,我其实差点就扑进你怀里了呀,可惜当时人太多,可惜当时我太骄傲了,可惜...”
或许还有许多需要倾吐的衷肠,却停住了,因朱粲轻轻提醒说小声一些吧,病人正不舒服,即便坐着,也希望能叫她稍微修养精神,“之前的事,不用现在一一提着,以后有机会再拉家常吧。”
他这样说,桑瑶于是沉默,凭空却可听见她因为折腾花束,叫那包装纸发出的破碎声响。
那之前仿佛给遗忘了,却又关心着的病人呢,虽因本身就不舒服,虽她本就不善多言,但此刻的无言却不代表她是病昏了头,她不仅头脑清醒着,并且忽然就想清楚,这姑娘一番挑衅的言语,其实正说明了她的聪明胆大,当了自己面尚且这样明目张扬她要掠夺的意图,那背着自己的时候呢,凭他两人的关系难道还能缺了自己看不着的时候么,在那时段里她该会以怎样的手段行事呢?她的话明白着句句带刺,可是每根刺都扎得很准,不是凭一个“不在意”的信念便容易抵挡的,若真叫自己生了别扭的心,同朱粲闹一闹,她可是就得着了机会了呀。况且相恋的人,因太在意彼此,反最容易受谣言动摇,会比旁人更多想一分,只这一分就容易叫人得了乘人之危的间隙呀。可即便想到了又怎样,丘归心里确实是介意的,忽觉得自己真仿佛插足,人家之前种种过往,又有许多他人所给予的对未来的预期,若不是自己的出现,怎会叫这两人走分叉了呢?况且,仅凭她一人,可以抵挡得了他们这绵长深厚的之前吗?这之后呢?他会不会就忽然后悔,愿意回头去寻找那一份蓦然回首的情感呢?他可以回头,她却无退路,只感觉自己的渺小无力,其实正如她所想,若不是他给予了自己勇气,仅凭着她那一丁点信心,可实在不敢去将他主动争取的呀。
这一通复杂的逻辑绕得那本就糊涂的脑壳生疼,只得将头靠了车窗上,与玻璃接触的刹那感觉得一线刺骨的冰凉,这凉意既叫人觉着牙疼,又带着点清爽,叫那快烧开了的脑子仿佛能降一降温。
可是前边的姑娘却不肯放过后面的人,沉默一阵,以小而仍清晰的声调笑说:“粲哥,你还没和阿姨说你有女朋友的事吧?多好玩儿呀,昨晚的饭局上阿姨还在说,希望你以后找的女朋友能像我一样呀,你看丘归她和我像吗?”
后面的人喉头一阵痒,忍不住就要爆出咳嗽,却咬牙憋着,心想就是呛死了,也不要在这时发出一丁点示弱的动静。
开车的人叹气,一声无可忍耐的叹气,轻微却压抑,那明亮放肆的姑娘便不再多言,不过她的目的已达到,看,多简单,其实只需不那么骄傲,只需放一点无赖手段,什么事搅和不了?即便不能即刻就叫人分了手,可是有复仇的快感呀,可是...这伤人伤己的手段,你这本性骄傲的姑娘真不觉一种卑微和懊恼?忽然发现了什么,叫出来:“粲哥,这不对,怎么到我们小区了,不是说好的先送她吗?”
车就停在了路边,“你先下,我再送丘归。”开车的人低声说。
“开什么玩笑,你先送我回来,再送她,然后你再回来,什么道理?”说话的人明显生气了,声调高起来,并且不肯动身。
“下车。太晚了,我再送丘归回去要太晚了,动作快。”
“别忘了阿姨昨晚叫我多看着你,你最近总是回去得太晚,她担心的,你今天要再这么晚回去,万一我碰着了阿姨,可不帮你打圆场。”
“不必,我会和妈妈说今晚不回去了。”
“什么!”听见这话,那原本忿忿的姑娘变作了惊慌,“你不回去?那你睡哪儿?”后边仿佛还有一句话,给憋住了没出口。
“你不用操心,我自己会叫妈妈放心的。”
“你!”可是能再说什么呢?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对你的羞辱呀,于是这姑娘恢复了高傲与冷淡,开门,下车,再取了车上的衣服同花束,不,她忽然起了恶毒的念头,并没有就此远去,而回身,朝着车后座上的人打量一眼,再看着朱粲,问道:“你之前车上的挂件呢?什么时候取了呀,不是为了纪念你永不肯放下的小Q吗?怎么,她终过去了呀?恭喜你脱了苦海,虽不是在我这里超度成功的。”说完就关了车门,透过车窗,看得见她孤耸着瘦削的肩膀,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