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当记忆里忽然地空无一人,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候,忽然开始怀念起柒来,想他那时候总是耐心地为我讲述着这些从前,不用我自己这样子再重新去经历的。不必在重温了欢乐之后,勾起心底徒劳的流连和空的怀念。也不必在伤心重演的时刻,一再地回过头去品味那些悲哀的苦涩。
天上的孩子。
在最初我陷入到自己回忆的房间时,柒看到那沉默的孩子,曾这样的说。
现在记起来了,那就是我与若雨那时候常常会开玩笑地提到的,天上的孩子和地上的风筝。可是记不清什么起因和经过的。那些细节像是被加热的锡箔,慢慢地萎缩,最终都缩进这两个听上去莫名其妙的词组之中,凝结成了一点,无法细致地区分彼此了。它们是冬天的蜗牛,缩进自己的壳里,封起了与外面的世界连接的狭小窗口,再不肯出来。
但我知道那些对我很重要的。在那时候的回忆里,模模糊糊的喜悲,像是雾都弥漫的浓重水气,看不见的,却嗅得出深紫色的味道。走在这样的迷雾之中,远方似乎有隐约的灯火,微微地亮着,似是而非地指引出一条道路。
于是我在自己和记忆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希望能够找到些蛛丝马迹的线索,来证明那时候的喜悦或者悲伤。我发疯般地撕扯掉封在那些陈旧的箱子上的玻璃胶带,把箱子里的东西连同时间和灰尘一起,抖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地。压抑了那么久的记忆猛然间都苏醒了,激昂得亢奋起来,荡起了漫天的从前。
终于,在临近放弃的边缘,我看到一张略显残破的信纸,蜷缩着,窝在墙壁与墙壁夹起的角落里。我连忙走过去,经过的地方尘埃和回忆都倏地躲到一边去了,让开一条干净的道路。我走到那信纸前,伸出手去,而它像是孩子见到了陌生人那样,瑟瑟地抖动着。目光才刚扫到那信纸上,那些横的竖的杂乱的笔迹就已经如同锋利的刀子一般,划开了封存在过去的隔膜,让记忆突兀地显现在眼前了。那时的故事看上去多少都有了点陌生的,却依旧能够在心底牵扯出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就好像是有着某种灵异的感应和默契。
我拨开模糊的记忆,把那纸铺展在桌面上,然后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听它娓娓地讲述起来:
从第22层的窗子望出去,只有漆漆的夜空。
餐厅的落地窗,放纵着黑暗肆无忌惮的侵蚀。
窗子的那边是寥寥的星光,这边有点点的烛火。它们同时冻结在冰冷的玻璃之中,让人分辨不清。同样冰冷的,还有我的期盼,或者是幻想。窗外的星星渐渐多起来,心中的希望却是一点点落下去,消失在如夜的黑暗之中。我不大确定她会不会来,所以我面前的红烛还没有亮起来,我仍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着。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等待。
西装革履的侍者,来来往往地穿梭在昏沉之中。光线里,他们笑容满面;阴影中,他们的脚步凌乱,并且曲折。看着他们托盘里来来往往的账单,我感觉到奢侈。我知道她不会在意我是否选择这样的地点,因为曾经我们单纯地漫步街头的时候,也有过欢乐,以及幸福。但我还是选择了这里。不单单因为这里有跳动的烛光,有落地的窗子,有美味的牛排。更是因为我想:如果今晚将要迎来一个开始的话,就该有一个崭新的环境;如果是结局,那我希望它不会打破我对从前简单的快乐的回忆。
或许,还因为这里更接近天空。而我,想做一个天上的孩子。
记得那时是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们吃着冰淇淋,香草口味的,一边看着对方比冰淇淋还甜的微笑,开心地聊天。我们的话题顺着可能是命运或者其他什么的安排,不知不觉间谈到文学,谈到朱自清,谈到了《春》。记不清是谁的口误,就有了“天上的孩子渐渐多了,地上风筝也多了”。起初我们都没注意的,等到第二遍说起,我们才一起大笑着反应过来。后来,每当提及,总能在我们之间引出一阵笑声的。而别人都不明白我们在笑什么,是一种我们所保有的美好秘密。再往后,悄然之间,她真的就成了天上的孩子。一路上轻舞着,渐行渐远。而我,却像是地上的风筝,再也跟不上她的步伐。
双脚总是无法企及翅膀所向往和到达的边界。
当我把那些稿费握在手里的时候,忽然地有种出卖了什么的感觉,有关灵魂以及回忆。但是我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后悔。我要把所谓现实砸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它对我的梦想和希望所做的那样。
记得许久以前就曾承诺过:我,是不会让什么随风而逝的。
穿过黯淡的空间,我望向门口,却不见那个熟悉得陌生的身影。门离自己很远。因为我想在看着她姗姗而来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去。可现在,已经用不着这样了。我已经足够平静,平静如水,如结冰的水。
笼罩的黑暗,像我死寂的心。闪动的光亮,是我心底的泪。
忽然地有火焰从门口窜进来,伴着滚滚的浓烟。那鲜红似血的跳动着的精灵,在这浸透着黑暗的夜色里,分外狰狞。人们顿时乱了起来,拥挤着,哭喊着,奔跑着,像一群受伤的野兽。桌子被撞翻了。刚才还那么羸弱的火苗,一下子投入到红色精灵的怀抱里,狂舞起来。混乱之中,只有侍者还尽量保持着镇定,以及脸上的微笑。那样的笑容,在火焰的映照下,有种说不出的凄婉。
火光冲天。而我这里却依旧是一片黑暗。我面前的红烛,终于还是没有能燃烧起来。当我看到应急通道里涌出的火焰的时候,我知道我们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其实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过退路。窗外,夜空也映出一片通红的光亮。那样子的平和安详,是天堂吧。我这样想着,于是站起身,退后几步,闭上眼睛冲向那通红的天堂。
身子陷入到空气之中的那一瞬,有种飞翔的错觉。但是我知道,我在下坠。从阴沉的天空,坠向灯火通明的地面。我在“呼呼”的风声中睁开眼。无数玻璃的碎片,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围绕在我身旁。像梦,像回忆,也像点点的繁星。
地上的风筝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作灰烬。
而我,我要在灰烬中重生。
我,是天上的孩子。
故事只是故事,而故事却又不经意地透露出了真实的记忆。回忆就是回忆,再怎样费劲地掩饰和扭曲,都不会让它被时间的尘埃所湮没。等我把思绪和目光都从那整张信纸的回忆中抽回来,远远的,还是能看到那纸上的一句话,仿佛是夜幕中的晨星,在纸张上闪亮着。
我,是不会让什么随风而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