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悲哀,而回忆的细节之中却是没忧伤的。还是在我们的故事开篇之前,Anna在海边,会趁着潮水退去的那一点点空隙,跑到紧贴着潮水边缘那一道还湿润着的沙滩上去拣拾那些浪花遗落的贝壳。潮水很快又反扑回来,Anna尖声叫着,跳着跑回到干燥的沙子上来。然后她向我炫耀着手中高举起来的贝壳,笑个不停。而我在一旁看着孩子一样的Anna,轻轻地摇着头,也对她笑起来。过一会,儿她又开始把石头扔进水里,看着那些溅起的水花。不够大,这些水花还不够大,不够漂亮,她一边找寻着更大块的石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把你扔进去那水花就够大了,也一定够漂亮,我看着忙碌的她笑着说。什么?正蹲在滩头的Anna转过头来盯着我问。没什么,我勉强地回答道,一边弯着腰笑着。Anna突然捧起一汪海水,笑着向我泼过来,然后马上就跳到一旁,跑开了。别跑!我止住笑,对她喊着追上去,别跑!站住!看我把你扔到海里去,溅起又大又漂亮的水花!我们就那样追逐着,跑来跑去,在沙滩留下了凌乱的脚印。天色慢慢暗下来的时候,Anna蹦蹦跳跳得累了,就直接坐在沙滩上,把刚才从海浪那里抢回来的贝壳堆在一边,随手拣起身旁的石子丢进海里。那时我站在她身后,也拣起几块圆滑的石子,用尽全力向着那海与天模糊的界线扔出去。石子轻巧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地沉进海里去了。Anna坐在那里开心起来。再远一点,再扔远一点,她总是这样地催促着,在石子落入水面的时刻拍着手笑着。想起来,大概也只有这海边才是在我记忆中唯一不会被回忆打搅,只属于Anna一个人的场景。关于摩卡的记忆从没有被这样的海浪打湿过,或者,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只是那一帘的梦境而已。
梦境当中摩卡对着海的尽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的时刻,忽然汹涌的海面泛着浓浓的悲伤,在夜色近乎绝望的笼罩下颠覆了整个世界,把我吞噬下去。沉没了。无法挣扎。一直到那梦醒来之后的那么长时间,想起那种感觉,还像是要窒息一般的无能为力。而望城没有海的。望城本身就是一种怎样的干燥。那么多的悲伤和泪水都流在那里,仿佛转眼就风干了,却不曾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痕迹,干燥得像是绝情的冷漠。
然而在夕阳之后,白天的热闹都沉寂下来。那样的时刻,Anna的笑容也渐渐落下去了,坐在那里,默默地出神望着海的那边。记忆到了这里才想起来,原来在这海边,即便我的回忆是透澈的空白,Anna的回忆却是带着悲伤的。因为有他。当然不会忘记陪在她身边时看到的Anna眼眸中迷离的忧郁。他就在海的那一端呢,Anna这样告诉我说。可是当我向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是一片空旷的迷茫。哪里才是海的另一端呢。忘不了的那一晚,Anna默默地蹲在海边,不哭也不说话,单纯地呆呆望着海的那边。其实海的那边就只在她自己的心里呢。那一晚的海像是什么沉睡着的巨兽,重重地呼吸着,起起伏伏。这样想着,我不觉又抬头望向Anna曾指给我看的方向,与那时一样,还是一团漆黑的。这沉寂的兽吞掉了我们那么多的幻望和快乐,饱了,又睡了,在它那一场我们看不懂的梦中等待着这里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忽然厌恶起这海。我像从前那样顺手拣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扔进海里。而海像是不屑一顾,潮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规律地涨涨落落。那石子都没发出什么声响,就已经没入某一朵浪花之中了。于是我拍拍裤角的粘的沙子,转过身背对着那海,慢慢走开。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走的时候我默默地想。可是,谁知道呢,那么多的时间和过往都聚在我耳畔窃窃私语着,再怎样的信誓旦旦,又有谁能保证到最后就不会再一次地破灭了呢。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像是生物钟的闹铃,准时响起。天气预报,我想着,拿出手机,翻开盖。果然没错。我都没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内容,就选择了转发,不用多想,完全凭借手指的记忆按顺序输入了那几个数字,然后,在将要按下发送的一刻停顿下来。这时才忽然想到,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也没有理由再发天气预报给Anna。以前本来没有订天气预报的。一直到发现了Anna对天气的观察和预测能力简直是一团糟,便开始在每天临近傍晚的时候,把天气预报转发给她,希望她能早做准备。可是现在,都不需要了。我又按着删除键,把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一个一个地从屏幕上抹掉。这才去看天气预报的内容,明天很冷呢,不知道Anna会不会记得多添一件衣服,知道她一向都不注意自己的。不知道。
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毕竟都是在同一座城市里,总会在什么时候,在这城市的某一个角重又遇见的。到时候,不知道会怎样。也许到了那时,还能略略地相互笑上一下,随便谈谈各自最近的情况,然后微笑着说再见吧。然而终究只是一种想象。回想起来,那时候,在若雨冷淡地说了对不起的夜晚之后,故事仿佛被强行弯折过来的钢丝,完全不一样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就像是高大而透着一股阴森的古老刑具,瞬间就将我们两个人曾经彼此交融的世界斩成了两段。那么锋利的刀刃划过,留下了那么平滑而自然的伤口,再不能愈合的,没有血,只有痛。从此便行同陌路。也是从那时候的某一刻起,自己强迫着自己,抑或是自己都不自觉地开始了遗忘,开始让自己慢慢地相信,若雨只是一种想象,而不是真实,不是回忆。终于到了那样的一天,熬过了望城寒冷冬天之后的季节,在我始终认为是完美的聚会上,我合上了记载着关于若雨的故事的书,把它丢到一旁,完全地忽略了那书的扉页上娟秀的字体,轻轻地写着若雨的名字。现在才清楚了,就是在那聚会结束之后,昏昏沉沉地独自躺在床上,听到有声音对我说,你好,我是柒,柒。而摩卡消失了。她在留下她挥着手的笑容和说她会回来的空的承诺之后,就渐渐消失了,没有一点音讯。也许真的要承认,曾经在一起的,分开了,就会变得陌生。像是在某一点相交之后的线条,愈加得远离了彼此。不知道。
回到家,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倒在床上。一切都似乎回归到这一天最初的模样,仿佛这一整天自己只是在回忆中游走过了一圈,其实都是停滞在原地没有动的。还是睡觉吧,我对自己说。睡着了,就什么都不必再想起,不必再忧郁或者伤心。虽然,也不会再欢欣,但是,也许是值得的。
我已经厌倦了伤心,宁可什么都不要。可是,睡去之后,又会梦到些什么,梦见谁呢?我才不怕什么噩梦,没有比现实的捉弄更可怕的细节了。那么Anna呢?她常作噩梦的,当她再一次从恐怖的梦境之中惊醒,身边都没有其他的人,她会怎么样呢。那时候的诺言都有意无意地烟消云散了,又该由谁来保护她的梦?我看了看枕边的手机,答应过Anna后就再没关过,一直到分手的夜。而此时,手机的灯光闪烁着,仿佛是一种无言的祝福。现在没有谁说晚安了,只有它。那么,晚安吧,我这样认真地对自己的手机说。而它又默默闪了一下,像是对我的回应。或者是安慰。
为什么安慰的是我?
当自己都已经从伤害的宾语变成了残酷的主语,为什么,回忆还是在伤心。
这才渐渐地明白,冷漠,原来竟是一种天分,不能被单纯地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