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想要洗一把脸，好让自己能够彻底地清醒。很奇怪为什么短短的这一个上午的时间竟可以回忆起这么多事来。有点头晕脑胀的。Vive曾经说，我是不适合去回忆的，因为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去的是是非非。而自己呢，想起那么多的事，混杂在一起，根本就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有时候想要笑了，却又忽然觉得泪水从眼眶里盈溢出来。又有时候长长地叹息着，心底却有忽微的欢愉悄然间露出头来，窃窃地笑。神经质的。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刺激得连最细微的毛孔都紧缩起来。那些沉醉在大半个上午和煦阳光下的回忆，刚才还缓缓舒展着，这一下也被猛地收紧，凝成了一粒，很快就消失在屋子的某个角落。不见了。
经过柒的房间，它的门还是紧闭着，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禁区，从来不曾开启。每次面对着它的时候，都像是面对着一个洞穴，掩藏了不为人知的神秘和宝藏。拒绝就好像某种诱惑，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在这扇门前停顿下来。然后就是一段时间的空白。然后离开。什么都没有带走。那里是封闭了的心房，有着再也不能够进入的坚决。
准备走开的时候，偶然间发现门缝里探出了什么东西粉色的一角，仿佛泄露出来的秘密，安静地躺在那里。于是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是一只纸鹤。
粉色的纸鹤躺在我的手心里，皱皱巴巴的，像是穿越了时间，从很久远的年代到了这里。流传了那么久，只剩下了外壳。而当初它所包含的感情，却早就淡漠在过往的云烟里，被一遍一遍地冲刷掉了。不留痕迹的。我捏起它，翻来覆去地察看着。它的翅膀抖动了几下，再没有声息。也许这曾经是一只候鸟呢，我突然想，自己也被这唐突地闯进脑海中来的想法弄得莫名其妙。眼前有那么逼真的画面浮现出来：从希望飞向希望的候鸟，在中途便坠落下来，一头扎进深邃的海洋之中，波涛一卷就不见了。那鸟在浪花间最后闪露出的眼神，是执着。尽管混含了淡淡的惘然，却终究不肯放弃。海面上泛起一阵细碎的忧伤，从深深深的海底浮上来，到了海面便破碎掉，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一直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又消失在那深蓝色中间。似乎什么都并没有发生过。而波涛还是一遍遍地洗刷着，若无其事得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可是这候鸟是从哪里飞来，又要飞到哪里去的呢？
它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对着那紧闭的门，自言自语地问。
怎么，你竟不知道了么！你不知道的么？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连声地追问着，显得异常惊讶。
不知道啊！我怎么能够知道。我也用同样惊讶的语气说，惊异于他似乎没来由的惊异。
是了，你是不知道的。柒的急切一下子变得冷淡。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他的声音低了，自怨自艾地喃喃着什么，听不清。
那纸鹤是我折的，最后柒平静下来，对我说，像是在讲述着一个古老的传说。那些个你不会知道的夜晚，我在台灯投下的光晕之中，一只一只地把它们折出来。它们都不仅仅是简单的美工劳作，而是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东西。我把自己的希望和祝福都折在里面了。每一道折痕，也都印在了我的心上。你能够感受到我那时候的专注么？不，不能，你一定不能的！我那时感觉把自己都折进到那些纸鹤中去了，或者我自己本身也成了一只纸鹤，将要随它们一起飞翔。飞到时常出现在梦中的天堂，飞到她的身边。是的，那些纸鹤，一千二百二十二只纸鹤，全都是为她而折的。在经历过那两轮弥漫了幸福以及悲伤的四季的日出日落之后，纪念那个飞扬着雪花的夜晚。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夜。微微寒冷的开端。而两年后仍旧在这个日子，我在街的另一边无声地等待着。那街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不会忘记。望城最长最笔直的街道。我们曾经在上面走了那么多的来回。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我，还有她们，所有人，不同的情节，相同的布景。我绕着街灯，那些后来也照亮过你们的街灯，走着，努力把紧张踩到脚下，似乎能够在水泥地上踩出脚印似的。我走着，然后她就出现了。隔着宽的马路，她走到两盏街灯之间淡淡的影子中间。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真的，就好像靠的不是视力，而是一种感觉。我急忙走过去。她看见了，却没有停下脚步，还是向前走着。那一霎她的目光我现在还记得，常常会想起。奇怪的是在我反复看到它那么多次，无论是在梦还是回忆中，它还是显得那么陌生，冷得像是街上掠起的风。我那时忽然有了先知般的预感，不祥的预感。可我还是走上前去，追上她，把那些纸鹤捧给她。那些纸鹤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起来，在那一刻，看着就像是被困在囚笼之中。她说了谢谢，也说了抱歉，语气同她的目光一样散发着冷漠。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留在原地，看一看手中的纸鹤，又抬头望了望天。那时我希望能够看到流星如泪的悲伤。流星如泪！可是那只是我的一相情愿，什么都没有。我慢慢地把囚笼打开，把那些纸鹤都抛给风，让风带着它们飞起来。它们真的飞起来了，忽高忽低，然后消失在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我只留下了它。这最后的一只。为什么？我也已经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只因为它是粉色的。粉色，你看，多么美的颜色。它不会飞走了，和我的希望一起，留下来，在我身边。
那是在望城么？那些候鸟最后停止了它们旅途的地点？我问柒。
望城？是的，当然！他出神地说，在望城。望城。
望城。
那么多的故事，断断续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的，都凝固成一个词：离开。
都不曾是离别。还没有告别，就已经远去。
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