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始于几百个日夜以前。
那时候我们这些故事中的人们还彼此陌生着,不是怎样刻意的行同陌路,真的是陌生,对彼此的喜怒哀乐都漠不关心。然而故事窃窃地笑着,那时便开始在空白上勾勒出浅浅的线条,画出我们未来的方向和界限。我们像是被樟脑画出的细线圈住的蝼蚁,在触到那边界之前,就已经逃不出去。
后来我想,也许那时的璐和之后的曼宁是一样,逗留在小雅身边。只不过,璐他选择了离开;而曼宁,他被离开所选择。不一样的伤,是不是留下同样的痛。
谁在痛。
一直看到的都是曼宁,看到他黯淡的笑容,深邃的眼神,忧郁的文字。看到痛的他。而他却始终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便明知道我们对彼此的悲哀都心知肚明的,仍旧装得若无其事。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玩笑,笑过,便忘却了。只在最隐秘的时刻,才记起哭。那时刻一直拖到我们马上就将要离开,甚至我们的脚尖都已经触到了离开,才突然地爆发出来。眼泪离开了,痛却留下来,溶入到血液之中,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在全身每一根,哪怕是最为细微的毛细血管中,反复地流淌。泪是一种温柔的盐份,和伤混在了一起,才显出它的残忍,带来加倍的痛。
爱情是没有对错的,如果有错,也是我错。后来的后来,小雅带着他惯有的坚强,这样地说。很洒脱的样子。但是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坚强。因为许久之前的这个夜晚,我看到她的伤,以及她的痛。
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完全没有准备的。璐他突然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之后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他突然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在我们从前常去的那家餐厅里。他在那里等着我。那么久了。我都不知道那餐厅是不是还在。可他说现在。他说他那时候就在那餐厅里。他在那里等着我。我想我在接电话的时候曼宁可能就注意到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那时就已经落下泪来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悲伤。我都不知道。因为我知道那电话会改变很多事。那时候它就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我也知道自己会伤到了曼宁。我真的不想伤害他。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小雅毫无逻辑地讲个不停,像是有什么在追赶着,她要逃脱。她说着,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却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凌乱。一如在几个小时之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那时候曼宁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到小雅心不在焉地敷衍了那生日,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开,他才好像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些什么。曼宁用心营造了幸福的城堡,可是小雅已经不在。他盲目地修建着自己的城堡,那些高大厚重的城墙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小雅飞远了的心。
故事或许又是彼此承袭的,像是因果律的承接,一环连了一环的,伏笔的下面还埋藏了更深的伏笔。上一个故事,那个到了我们这里只能够被听说的故事之中,当璐问道她的生日的时候,小雅把年份向后推了一年,告诉了他。总会那么一些玩笑,在我们戏弄了别人的同时,也狠狠地戏弄着我们。而我们在当时浑然不知地笑着,看不到我们后来的哭。那就是小雅的那一个玩笑了。在故事已经顺延到了我们这里之后,那一段故事中的璐又跨越了整个宽的太平洋,飞了回来。回到了望城。璐飞回来,只为了庆祝小雅十八岁的成人礼。然而那时候命运笑起来,笑声成了风,望城的春天里还没能暖起来的风。就是那风吹散了街道上小雅与曼宁连在一起的影。也是那风,在那么久之前,卷起新的故事尚未成熟的开端。
可是那已经不是我的第十八个生日,不再是成人礼的日子了。那一天早就已经过去了,也许早在他飞走了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彼此错过了。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呢?为什么又飞回来,让我知道,我的心里终于还是没能忘了他。而曼宁,也许我们本来就不是应该走到一起来的人吧。对他们,我犯了那么多的错误。现在的悲伤,我想,是我犯了这些错所应当承受的惩罚。他们最终又都会离开,一个都不剩下。
小雅和璐之间,无论那些究竟是错过抑或惩罚,都是无法顺利地叙述的。那些我从她自己或者别人,甚至是曼宁的口中听到的杂乱无章的片段,像是散了的没有页码的书页,一篇篇彼此不相连的字句,就已经是那一段故事的全部。能够了解的只是他们在一起,始终徘徊在快乐与悲伤的边缘。两个人,走着之字形的路线,艰难地向前。还在望城的时候,总是固执地认为,小雅和璐是属于那种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而她和曼宁,则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那时候不是现在,还不知对错的,只知道彼此的感情。它们纠缠到了一起。也知道小雅和璐经常会吵起来,吵得很凶的,甚至与常常便吵到了分手。真的分开了,才又记起对方的好,于是在并不遥远的空间之中彼此想念。等到时间长了,思念和牵挂也沉积得深了,两个人便重又走回到一起。然后慢慢又开始争吵。争吵之后,又是分手。
分手,思念,和好。小雅和璐牵着手,翩翩地跳起这三步的华尔兹,在幽幽的月光和冷的风中,没有觉察到冥冥之中那舞曲渐渐奏响了尾声。停顿。枝枝桠桠的树梢挡住了风,乌云遮月,璐松开了手,这一次,真的离开。一走就是那么远,那么久。
那时候,我想,小雅以为一切都完结了,画上了休止符的。
然而不是。然而没有。
那舞曲从来不曾终止。它只是拖长了节拍,降低了声调,暗暗地进行着。而曼宁就是在这样两个节拍中间,进入到小雅的故事中去,在那从前的故事中,开始小心翼翼地记下有关于自己的情节。故事中的人物书写着故事中的故事,像是望城的我们,试图紧紧地抓住些什么,至少是那些我们所创造的人物的命运。
然而不能。然而没有。
这些错综复杂交叉着的看不到的细线,在它们暗红色的纠结之中,究竟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才是错误。曼宁在自己从那破败的梦幻中清醒之后,曾经拼命地想要把这一切弄明白。小雅交给了他那个精美的梦,如同所有不老的传说和童话里所记叙的一样美丽的幻梦。最后却也是她,亲手打碎了这一切。
我跳进坑里,重重地摔在了石头上。摔得生疼。现在我拼了命地爬了上来,正努力拍掉身上粘的尘土。曼宁,他这样说。
快乐消失了,我们变得盲目起来。
我告诉了璐一切,就在那天晚上,在他微笑着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一切。我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告诉他一切都已经不再。小雅的声音又急促起来。我告诉他这些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一直在震动着,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知道,一定是曼宁在找我。他找不到我了。我那么匆忙地就从他面前消失掉了,像从前璐从我面前消失了一样。他远远地飞走了。为什么要回来呢?小雅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中听得出流淌的泪,湿润了那夜里干燥的听觉。后来,我再一次从为我精心准备的庆祝之中逃出来以后,我在那条街上遇到了曼宁。就是那条我们每天都一起走过的街道,笔直的,一眼就能看得到尽头的街。曼宁就一直在那条街上往返地走着,等着我。他知道我一定会在那里出现的。他一直等到那么晚。那一晚,看到他,我看到他一脸的失落和疲倦,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吻了他,轻轻地吻在他的脸颊上,然后就跑开了。我真的不清楚自己还能怎么办了。那个吻,是我最后所能够给他的了,他付出了那么多,可我却不能交给他我的心。
小雅后面说的话我都没能听清。我只是清楚地记起,她说过,感动就的感动,感动是不能够成为爱情的。
那一晚,她吻了我,一直到离开望城的路途中,曼宁才对我说,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我们在一起那么短暂的时光,我真的得到了很多。快乐、幸福,也有悲伤。可我却始终没能得到她的心。她的心飞走了,在所有这些发生之前就已经飞远了,从来不曾回来过。曼宁顿了顿,望着车窗外向着我们身后飞驰的景物,淡淡地说,就是这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