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向她吐露一切?我的手语程度还很有限,也没有足够的手势向她比划这样一个故事,我更不会用手指在天空中操控云朵写下我想说的话。
第二天,天空一片阴霾,海鸥飞的很低,我甚至生怕它不留意与我撞个满怀。当我沿着港口散步时,我看到弗莱尔蹲坐在码头尽头的一块礁石上,她此时正抛着小石头打水漂。她妈妈因为太开心她终于有了新朋友,所以跟我说了她的避难处,也和我说了她与生俱来的另一种缺陷,她也是一个色觉障碍的患者,似乎在她的世界里,颜色是一种很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在她的眼睛里,大海和天空是不是一片湛蓝,以及傍晚的夕阳,是不是如火一般的血红。
不过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她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我去找她,坐在她身边,一起看着海浪轻轻拍打着防波堤,弗莱尔一副当做我不存在的样子,彻底忽略我。我鼓起全身的力气,把手朝她伸了过去,想要握她的手,但弗莱尔站了起来,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上,渐渐地跑远了。我追着她,牢牢站在她的面前,用手指着我俩的眼睛,它们正在互相对视着。我请她别动,我缓缓地向她贴近,犹如那天的场景,不过她并没有躲避,而是奇怪的看着我的眼睛。就在下一秒,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对一个色觉障碍的患者来说,一切也不难理解。我的瞳孔缓缓变为了弗莱尔湛蓝色的瞳孔,而她的瞳孔,则变为了黑色。我堵住耳朵,欺盼她的回忆和她一样缄默,但我还是听到了它在我的脑海里对我说:“救命啊,帮帮我。”我跪下,大喊着:“闭嘴,我求你,别说了!”然后我立刻再度与她对视,让一切回归原貌。
弗莱尔在天空中用云朵画了一个大问号,我耸耸肩,这一次,走开的人是我。弗莱尔跑着追在我身后,我害怕她在礁石上滑倒,便放慢了脚步。她抓住我的手,同样想跟我分享她的第二个秘密,让我们之间毫无保留。
码头尽头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灯塔,孤单的伫立在那里,一副被父母遗弃,而后停止长大的模样。塔灯是熄灭的,它已经很久不曾照亮大海。
被遗弃在码头尽头的旧灯塔,才是弗莱尔真正的秘密基地。自从她对我说过它以后,每次我们见面她都会带我到那里去。我们穿过挂着“禁止进入”的生锈老旧告示牌的铁链,推开因盐分侵蚀锁孔而解放了灵魂的铁门,爬上了通往老旧瞭望台上的楼梯,弗莱尔总是一马当先登上通往塔顶的梯子。我们在那里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观察着船舶及欣赏天际线。弗莱尔会以左腕的细微波动来刻画波浪,再以起伏的右手来呈现大型帆船在海面上来回穿梭的场景。当夕阳西斜,那是一天中最美的风景,那时她会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虚拟的太阳,从我背后滑下,然后她大提琴般的笑声就占据了整个空间。
晚上,妈妈问我白天去了哪里,我只告诉她我呆在了沙滩上的某个地方,一个与灯塔相反的方向,一个专属于弗莱尔和我的私有灯塔,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灯塔,一个被人遗弃而被我们认养的灯塔。假期的第三天,弗莱尔不想登上塔顶。她坐在灯塔下,我从她微愠的脸色中猜到她可能要我做什么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便条本,草草地在纸上写下:“你怎么做到的?”然后她拿给我看。
轮到我拿着她的便条本回答问题。“做到什么?”“关于瞳孔的那件事啊。”弗莱尔写道。
“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我只知道瞳孔会告诉我关于对方的回忆。事情就这样发生,我就任其继续下去了。”
铅笔在纸上画出沙沙的声音,弗莱尔画掉她的句子,应该是在下笔时改变了主意。她最后写给我的句子是:“你很幸运,回忆会和你交谈吗?”但我还是从画掉的痕迹中读出了她原来写的句子:“你疯了!”
她怎么猜得到回忆会跟我说话?我完全没办法骗她。“是的!”
“我的回忆是哑巴吗?”
“我认为不是。”
“是‘你认为’还是‘你确定‘?”
“它不是哑巴。”
“那很正常,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不是哑巴。你想跟我的回忆谈谈吗?”
“不要,我宁可跟你聊。”
“我的回忆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时间太短了。”
“我的回忆发出的声音好听吗?”
看来我刚刚没有抓到弗莱尔前一个问题的重点,这就好像一个盲人问我,她的倒影在镜中看起来像什么一样。弗莱尔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她的缄默。在我眼里,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但弗莱尔却梦想着能和其她女生一样,能用手语以外的方式表达自己。要是她能够知道自己在我的眼中有多么美好,那该多好啊。要是她能够听得见,我会将我认为她的全部优点通通告诉她,即便这可能会花费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拿起铅笔。“是的,弗莱尔,你的回忆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迷人又悦耳。就跟你一样完美。”
我边写下这些句子边羞红了脸,弗莱尔也边读边红了脸。在那一刻,我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中国的朱生豪,写情诗也不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你为什么难过起来?”弗莱尔问我。
“因为假期一定会结束,到时候我也一定会想你的。”
“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假如你明年还会回来,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是,在灯塔下。”
“我会从假期的第一天开始就在那里等你。”
“你发誓?”
弗莱尔用手比出发誓的姿势。这比用文字写出来还要优美。
天空露出一丝光亮,我俩躺在了海滩上。弗莱尔抬起了头,在便条本上写道:“我想要你再偷走我的回忆,然后告诉我,它跟你说了什么。”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