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了，真快啊。”

　　“安叔叔，阿姨肯定很漂亮吧？”

　　“嗯，很漂亮，像仙子一样。她是自愿到我们村来支教的老师，那是创校以来最多的一届学生，他们哪是真心实意让孩子读书，根本就是假借送孩子之名去偷看她。她是城里人，高贵，有学识，还温柔，对谁都笑盈盈的，大家都喜欢她。”

　　“真幸福。”

　　“是的，按你们的话说，我上辈子可能是拯救了银河系，今生才有幸娶到她。”

　　“羡慕。”

　　“可惜她走得太早了。”

　　“以前有个女生跟我说过，当天上一颗星星划过的时候，一条生命就哇哇坠地，当这条生命结束的时候，她又重新变成了星星，回到了浩瀚的星海。所以，安叔叔，阿姨就在那呢，只是阳光太刺眼，遮盖了她的容颜。”

　　衣睿文抬头指向天。

　　“小伙子，这是我听过最浪漫的解释了。放心吧，没什么伤痛是二十多年的时间抚平不了的，我只是突然想起她。如果她还在的话，肯定会喜欢这里。”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

　　当我们年轻时，梦想遥不可及；当我们一步步向梦想迈进，时间流逝不停；当我们踮起脚尖用指尖触碰梦想，回过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我想问这天，既然你许我生命，为何不许我一世繁华？！

　　天说，朋友啊，这才是生活啊。

　　衣睿文突然觉得自己在飞快老去，用光的速度追上了安大叔的步伐，然后旗鼓相当地站在了他的旁边。

　　伫立半百之年，衣睿文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不执著。

　　即使是没有思想的单细胞草履虫，也知道如何趋利避凶，这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原始技能，更何况进化出高等智慧的人类。

　　难过了，想要不难过，开心了，想要更开心，这是本能。

　　所以世人皆说，一时悲喜皆虚幻，所以不要太在意这些情绪，然后才能做到不执著。

　　其实不是，难过就哭，开心就笑，任何感受都是实实在在地击中我们的力量，拳拳到肉。

　　何必刻意摆脱？

　　好好去感受它，体味它，却不妄想更改它，这才是真正的不执著。

　　每一次豁然开朗的顿悟，都像是更新系统一般，衣睿文觉得自己的脑细胞瞬间衍生了好几代，原始的连接也在迭代中稍稍变换了秩序。

　　人就是这么神奇的物种，纵使个体的样貌形态未曾发生改变，但有时机缘巧合，竟能给别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我们的进化，是由内而外的。

　　安大叔似乎察觉了空气中的不平静，却看破不点破。

　　“小伙子，我打算买这套房。”

　　似乎只有这种“生死攸关”的话语能再次唤醒衣睿文，但他反应过来时却以为自己在梦里。

　　“你没听错，我要买这套房。”

　　“安叔叔，不值当啊。”

　　未经思考，衣睿文破口而出。

　　“不到八十平的房子要将近三百万，不值当啊。”

　　“哈哈，小伙子，不想卖房子，你是第一个。”

　　“安叔叔，我这是说实话，您别嫌我唐突。我不是不想卖房，但我实在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倾全家之力去追一个逝去的梦？还是你觉得我没有这个实力？”

　　“不是，安叔叔，我……”

　　“小伙子，我不差钱。这边的房子我早就看好了，只是不喜欢听那些千篇一律的推销话术才迟迟没有下手。但你不同，你有见地，也愿意听我说话。我已经好久没有提起过我夫人了，他们都说过去多少年了，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小伙子，她，我真忘不了，也不想忘。今天能说起她，我很开心，就像她又回到我身边了一样。所以，小伙子，谢谢你。”

　　高兴吗？当然高兴，这是衣睿文开张的第一单，还是个大单。但似乎并没有以前做梦时想象的那么高兴，难道是因为心态突然老去了吗？

　　“还愣着干嘛？走啊。”

　　“安叔叔，你不用再看……”

　　“不用了，就它了。”

　　“安叔叔，我可以跟户主那边再商量下，看能不能便宜一点，虽然不差钱，但能省一点是一点，还有公司这边的佣金，我去找领导给您做到最低。”

　　“小伙子，房价你大可以去协商，能降就降，不能降也无妨，但佣金，不用少，公司提大头，给你剩下的也没多少了。”

　　“安叔叔，我也没做啥，不值得……”

　　“小伙子，到我这个年龄，值不值得不是看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带给我什么。放心吧，叔叔真不差钱。”

　　衣睿文适时地住了口。

　　当想着挣大钱而夜不能寐的时候，世界仿佛藏匿起全部的宽宏大量；而当他准备放弃对自身的命运有所希冀之时，世界又夸张地展示出它的温柔仁慈。

　　这大概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安叔叔，谢谢您。”

　　“哈，客气了。”

　　衣睿文感觉后来的自己就像身处云端一样，看着底下的本体操办一切事宜，看着同事又羡慕又嫉妒地祝贺着他，看着他们又一次被“人靠衣装”的偏光眼镜打脸。

　　只有安大叔的声音能将他重新拉入凡尘。

　　“小伙子，拿到提成就带女朋友去吃顿好的，身边人，好好珍惜。”

　　“您怎么知……哦，这个。”

　　衣睿文低头看着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

　　那是一枚没有花纹极其朴素的戒指，他一枚，伊珞一枚。

　　这是当年和伊珞确立关系时他带着她去买的，他本想买更精致更特别一点的，但伊珞执意要这对，说她就喜欢简简单单的，不要那么多修饰，一如他们的感情。

　　仔细看去，戒指表面有些许划痕。

　　物品总是这样，只要逃不出时间，就会有所损耗，只是有的快，有的慢罢了。

　　“小伙子，如果有什么想做的，就赶紧去做。”

　　安大叔总是能一眼窥到衣睿文的心底。

　　“安叔叔，真的谢谢您，不只是这套房子。”

　　“哈，我也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不用送了，微信也加了，有事找我。”

　　衣睿文看着渐行渐远的安大叔，内心一阵翻涌。

　　周围伪善的话语似潮水一般向后退去，成为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般的杂音。

　　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

　　自初中惊雷般地开窍之后，衣睿文仿佛撞入了一片迷雾森林，那里荆棘丛生瘴疠横行，一不小心就深陷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

　　在这场与偏执的暗无天日的拉锯战中，衣睿文小心地平衡着自我，如履薄冰。

　　而今天，浓雾终于短暂地消散，得以一窥太阳的真容。

　　虽然只是一道微弱的光，但只要能照进来，心，就将摆脱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