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梦晞当初生孩子前,将产假、剖腹产假、年休假放在一起一并休,这一休就休到了12月中旬,单位又向来有延长产假3个月的惯例,是以一直到第二年3月,她依旧没回单位上班。而那个时候,又恰好赶上疫情爆发,新闻里每天都按时播报新增病例、新增死亡人数,人们关注的焦点也从每月能拿多少工资、物价高不高,变成了确诊病例在不在自己周围、能不能秒杀到口罩、酒精、消毒液。从赵梦晞家到单位,沿途必经人流量巨大的社区、地铁站,感染风险较大,再加上单位之前出现过密切接触者,本身就有不少人被拉去隔离,因此待3月份她彻底休完产假,便接到了单位的通知,让她居家办公。好在她所做的工作,也确实用不着非得去单位,因此便踏踏实实在家办公,得了闲,还能陪孩子玩上一会儿。另一边,薛宁一嫌B市房租贵、二又赶上疫情,担心和人合租不安全,因此即便两人已离婚数月,也仍旧居住在赵梦晞姑姑留下来的地下室当中,一直没有搬走。
没了薛宁这个外人,赵梦晞和妈妈的矛盾便渐渐凸显出来了——赵梦晞妈妈一直是一个十分强势的人,但凡她一发话,赵梦晞没有立马去做或是没有做好,等待赵梦晞的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有时,即便没事发生,赵梦晞妈妈也会看着身材走样的她,说她胖、肚子大,不断向她贩卖身材焦虑。实在找不到话头,赵梦晞妈妈便会想到薛宁的种种不是,到赵梦晞跟前不停抱怨,说她当初要是好好把握住郑桐就好了,说着说着,又开始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嫌她性格内向、不会讨好人。
若赵梦晞明确表示自己不想听这些,妈妈便会说自己是为了帮她带孩子,这才搬到郊区居住,一个人忍受孤寂,有些话不和她说还能和谁说?因此她所说的话,赵梦晞是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赵梦晞就只能这么听着,忍受着来自妈妈的语言暴力,偶尔和爸爸抱怨两句,得到的也是“你妈一个人帮你带孩子不容易,她说什么你听着就完了,别顶撞她”之类的话。
渐渐赵梦晞便忍受不住了,她婚姻不幸,不但得不到来自家里的安慰,反倒是家里将她推入了另一个不断否定自我、批判自我的深渊。她觉得自己过得一点儿都不快乐:她对不起妈妈,一把年纪还要累死累活帮她带孩子,不能安度晚年;她对不起孩子,第一次做妈妈的她许多事情都做不好,而且还给不了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她对不起自己,那个曾经不停参加研究生学术研讨会的她,如今也不过是个整日沉浸在抑郁情绪里的单亲妈妈。以前她以为只要她没被卵巢畸胎瘤打倒,能如愿成为妈妈,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可现在她才感觉到,虽然自己如愿做了妈妈,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不起周围所有的人,谁都可以轻易挑出她的错处来,就连不用时常过来带孩子的薛宁,也会因为孩子极偶尔的咳嗽、流鼻涕,指责她没把孩子带好。
有一段时间,她常常想到死——带着孩子一起死,只有孩子跟着她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她才能放心。这种负面情绪一旦产生,便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了,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时常看着熟睡的珩珩,一个人独自垂泪。
离婚的事,她始终没和廖雪薇说。一来廖雪薇事业蒸蒸日上,生活丰富多彩,她不想让廖雪薇看到自己这几年竟如此失败——工作毫无起色,如今又离了婚,成了单亲妈妈;二来廖雪薇早就提醒过她,薛宁在当初追她的时候就没有诚意,是她自己傻,还和廖雪薇说薛宁对她很好,让廖雪薇放心。现在离了婚,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而廖雪薇这边,工作忙自不必说,作为人事,接触的人多了,自然也知道孩子小,带起来很忙很辛苦,怕自己频繁联系会打扰到赵梦晞。因此两个人的联系是越来越少,上一次联系,还是几个月前疫情刚爆发的时候,两个人刚聊了几句,便被闹困的珩珩打断了。
偶尔她也会想到靳雨洲——那个唱歌好听、充满活力的大男孩。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早早成了家?当初他想出国读博,以他的成绩,申请到好大学肯定是没问题的,算起来,应该也已经毕业多时了。若他没回国,待在国外,是否安全呢?若他回了国,现在又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呢?他恐怕……早将她忘了吧……
不知不觉,靳雨洲这个人已离她这般遥远,无论时间抑或是空间。那段懵懵懂懂的往事,对她来说,仿佛已然是上辈子的事了,和现在的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过去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苦,自己这么活着到底意义何在?她始终认为,当初若是没嫁给薛宁,自己不会过得这么惨。于是便逐渐将心里的极度苦痛发泄到薛宁身上,向他发去了类似“总有一天我要带着孩子一起死”的信息。薛宁收到这些信息,一面安慰着她,一面做了截图,他对未来的规划还是很明确的——要么说服赵梦晞复婚;要么找准机会,以赵梦晞有抑郁症为由,将孩子的抚养权从她那儿夺过来。
是以待疫情没有那么严重,赵梦晞重新回到单位上班,薛宁便尽可能地在单位多和赵梦晞接触,和她坐在一起吃午饭、买东西送到她的工位上,对外营造出一种两个人和好如初的假象,对内“诚恳道歉”,乞求赵梦晞再给他一次机会。
赵梦晞整日里愁眉不展的,如今见薛宁主动向她示好,便也不似原先那么排斥,只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管两个人未来感情如何,婚都是不能复的。不复婚,对赵梦晞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一来,用不着她变相填补薛宁那犹如无底洞一般的原生家庭。二来,她每个月都能依照离婚协议,向薛宁收取孩子的抚养费。要知道,离婚之前,孩子的奶粉、纸尿裤都是赵梦晞一个人买的,薛宁只给她“报销”过一桶奶粉的钱,还笑着问她:“用得着给孩子吃这么贵的奶粉吗?”之后再要,便总被薛宁嘲笑:“你现在真是掉到钱眼里了。你又不是没钱,怎么还什么钱都管我要。我的钱,还要留着给儿子买房子呢。”久而久之,她也就不管薛宁要了。如今离了婚,她多多少少还能拿到点儿钱,若真是复了婚,可就又变成她自己一个人花钱养孩子了。三来,也能防止薛宁靠着大打感情牌,继续揩她赵家的油,比如——将他们薛家的人接来,住她赵家的房。
薛宁见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又素知赵梦晞耳根子软,喜欢听好话,于是便趁着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将赵梦晞称赞了一番,夸她最近看起来气色红润,简直比生孩子前还要美,让自己很是心动。每日过着两点一线单调生活的赵梦晞,平日里早已听惯了母亲说她胖、说她丑,如今猛地听到薛宁夸她好看,不禁莞尔一笑,低下头去。薛宁见此刻气氛不错,便趁热打铁向她提出了复婚,理由自然是为了孩子:单亲家庭对孩子成长不好,更何况珩珩是男孩,更需要父亲的陪伴。
赵梦晞待薛宁说完,不置可否地说道:“薛宁,咱俩离婚,不知不觉也有半年了。之前你说等疫情稳定下来,就到外面找房子,搬离地下室,找得怎么样了?”
薛宁摸不准赵梦晞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单纯催着他赶紧从地下室搬走;还是最近上了班,嫌路远,想带着孩子回城里,和他租房一起住。因此沉思片刻后,方含混说道:“一直看着呢,还没找着合适的。”为了尽快摸清赵梦晞的意图,又补了一句:“之前我在兄弟单位认识的一哥们儿,正好租房合同要到期了,前几天还说想和我一起合租呢。两个人合租,总得商量着来,自然比我一个人选房看房要麻烦些。”
赵梦晞听后说道:“那就尽快吧,别一直占着我家的房子,揩我家的油。薛宁,这婚我既然离了,就绝没有再复的道理。这件事,你以后不要再提了,我不想和你复婚。”
薛宁见赵梦晞竟真的只是催他尽快搬走,一点情面都不留,便耍赖道:“赵梦晞,当初我可是掏钱给地下室换了窗帘、粉刷了墙壁、重铺了厕所地砖,还买了大衣柜、除湿机和床垫、安了空调。我就是用这些钱租房,也能租好一阵呢。你凭什么让我尽快搬走?”
赵梦晞蹙眉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还打算一直不搬啊?”
薛宁道:“我也不是说一直白占着你家的,只是毕竟我也算花了钱了,你总不能不让我住吧?我大概也算了一下,就我投入的这些钱来看,从咱们结婚的时候算起,这房子我至少可以白住一年,如今还没到日子。”
赵梦晞冷笑了一声,心想:这薛宁还真是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儿亏都不吃!即便我和我妈两个人辛辛苦苦带着孩子,他一个手指头都不用动,他待我也仍旧如外人般生分,宁可跟我计较到毫厘,都不肯想让。摊上他这种人,一辈子都逃不开他的算计,也真是够没劲的。
薛宁见赵梦晞没说话,又道:“晞晞,其实我不是很想搬。你也知道我东西多,光书就摆了满满一书架,搬一次家就得折腾一次。咱们俩,就是离了婚也是亲人不是?不如等9月以后你把地下室便宜租给我,反正你姑姑这房子也从没对外出租过,放着也是放着。”
赵梦晞道:“那你打算出多少租金?”
薛宁道:“一千。”
赵梦晞哼了一声,道:“薛宁,你没开玩笑吧?我们家这种地段,你只愿意出一千的房租?”
薛宁道:“首先你姑姑这房子是地下室,本来条件就一般。即使真的对外出租,也租不了几个钱。再说了,咱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还没点儿优惠啊?你给我算便宜点儿,我也好早点给咱们儿子买房。”
赵梦晞见薛宁既想租地下室,又嫌房子不够好,还以此为理由往下压价,便冷笑道:“你所谓的一家人,就是可着劲地压榨我们家呗!这房子你要是想住,一个月两千,一分别少,要是不想住,趁早搬走!”
薛宁嬉皮笑脸地说道:“你看看你又生气,你要是能做到不生气,你还真是挺完美的。要不这么着吧,咱们各退一步,一个月一千五,不能再多了。”
赵梦晞忖道:我姑姑这套地下室,一室一厅,40平米。真要按市场价出租,一个月的租金怎么也能有三四千,管他收两千,已经比市场价低出很多了。即便这样他还跟我压价,真把我们家当慈善机构了!随即便说道:“我凭什么要退一步?离婚你作为过错方,一分钱都没给我,现在还算计我们家,你有意思吗?我姑姑的地下室就租这个价,你爱租不租!”
薛宁见和赵梦晞说不通,便换了副嘴脸,绷着脸说道:“我再说一遍!首先,我不是过错方,那些事都发生在结婚以前,你就是起诉到法院,我也不是过错方!再说,我每个月给你三千,不是钱啊?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能给你三千已经算不错了。第三,这房子说到底也不是你的,你说不租我就不能租了?我就不信你爸也不租给我。”说着,薛宁便掏出手机来拨通了赵梦晞爸爸的电话,问他能不能一直住在地下室,不搬走。
赵梦晞爸爸虽然不怎么喜欢薛宁,但向来也是个好说话的,他觉得地下室放着也是放着,只要薛宁自己交水电费,一直让他住着倒也没什么,而且若房子漏了水,薛宁住在里面也能及时发现,通知他带人去修,因此便说:“行,你想住就住呗。”
薛宁得意地笑着看了赵梦晞一眼,将手机一捂,一挑眉道:“你爸同意了。”
赵梦晞冷笑道:“他同意了,我妈可没同意。”
果不其然,赵梦晞爸爸在电话那头说道:“我这边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你也得问问晞晞妈,看她是什么意见。”
薛宁向来知道赵梦晞妈妈没赵梦晞爸爸这么好说话,虽然在心里暗自嘲笑赵梦晞爸爸作为一个男人,一把年纪了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了主,但面上也还是恭恭敬敬向赵梦晞爸爸道了谢,说这就打电话问赵梦晞妈妈的意见。
赵梦晞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是以自己也抢先和妈妈通了话,说自己不想让薛宁租地下室。赵梦晞妈妈虽然也觉得让薛宁去住没什么大不了,但既然赵梦晞不想让他住,自己又何必因为薛宁的事惹女儿不高兴,于是便同薛宁说,这件事全由赵梦晞做主。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薛宁见赵梦晞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肯让步,不得已只能自食其力,和兄弟单位的同事一道合租了一套离市中心有段距离的地下室,租金恰好是一个月一千五。
虽然郑桐只是赵梦晞生命中的过客,两个人相亲也已是四年前的事,但赵梦晞妈妈仍会时不时地提起这个人,用这件事刺激她,无论她怎么解释“郑桐本就心有所属,此番相亲毫无诚意”“自己已然做得够好”都没用。在赵梦晞妈妈看来,郑桐拒绝她,肯定是因为她任性、没眼力见、做得不够好,不禁令赵梦晞十分苦恼。眼见孩子一天天长大,已有一岁九个月,身体十分健康,也能听懂大人给出的简单指令,赵梦晞便产生了带着孩子回城里居住的念头,打算将他送到私立幼儿园,等孩子满三岁,再转到公立幼儿园。
说干就干,赵梦晞自己联系、考察了一家离城里的家不远的私立幼儿园,一切准备就绪后,将孩子回城里上幼儿园一事告诉了薛宁。薛宁听说后,便经常来赵梦晞家看孩子。
珩珩初到幼儿园,一点都不认生害怕,虽然不爱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但十分喜欢、依恋幼儿园的几个老师。老师们见他不哭不闹,能吃能睡,也都很喜欢他。赵梦晞见珩珩适应能力强,很快便融入了幼儿园,这才放了心。唯一让赵梦晞头疼的只有晚上去幼儿园接孩子这一项,原来,她每天五六点钟的时候都要看稿子,若是去接珩珩,势必要影响工作。赵梦晞爸爸虽喜欢珩珩,但也不愿帮赵梦晞接送,不得已,赵梦晞只得让薛宁帮她接珩珩回家。
见薛宁对珩珩比自己有耐心,而自己也想趁此机会放松放松,下了班看看电视什么的,赵梦晞便提出让薛宁照顾珩珩一段时间。薛宁便说抚养权不在自己手里,照顾珩珩名不正言不顺,让赵梦晞把抚养权交给他。赵梦晞没有多想,觉得即使把抚养权交给薛宁,自己也能时常见到孩子,便和薛宁签订了抚养权变更协议。没想到,薛宁在拿到协议之后,竟偷偷把珩珩从幼儿园提前接走,带去X市藏了起来。